宣宁侯和韦无默相继离开,这一幕落在了跪着的群臣眼里。
吏部侍郎安旭轻轻咳嗽了几声。未几,不远处也有人重重呛咳起来。
安旭微微垂下眼,心里划过这些日子的部署,确认无误。
请求面见圣上是幌子,刺探虚实才是真。这群大臣被他们煽动着,只要太后交不出皇帝,坐实了谋害天子的罪名,他们必定是会站在自己这边的。
苏祈恩逃出宫外后,才把陈留王最想知道的秘密说了出来。何太后手里,有皇帝退位时留的一纸诏书,是其亲笔所写,太后可以写上嗣位者的名字。
陈留王迫切需要拿到那纸空白诏书,他太想了。一旦逼宫大成,挟持太后落字,这纸诏书便成为了皇帝禅位书,待那时大势已定,各地守军再也没有抵抗的正当理由!
而何家为了自保,只要不想背负谋害天子的罪名,只要他们还想继续荣华富贵,肯定会选择支持陈留王。有了兵临城下,有了世家支持,有了诏书法统,陈留王登基的道路已是坦途,再无荆棘。
天下不过是换了个皇帝,它最终还是姓萧,谁会想不开去保萧怀瑾?现在那些叫的嘴硬的大臣,待那时都要服软!
从陈留王处得了逼宫的指令后,他一直很谨慎,为了不让城门起疑,都是乔扮成商队和杂戏伶人,这两个月陆陆续续进城的,分别散于东市和西市,已有两千多人。
眼下,后半夜行动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。原本按着萧雅治世子的想法,今夜本可以再进一步,放火烧了紫宸殿,将对峙激化——太后总不能拦着群臣救火救驾——可惜宫里的探子暗哨几乎都被太后拔除干净,这件事已然做不成。
不过,即便不能放火,只要等到天亮,群臣见不到天子,结局也还是一样的。
宫中奉了太后的命令,今夜的宫门比以往更早落锁。宣宁侯带着人亲自监督,检查了每一道宫门,依然忧心忡忡。
宫门内外已禁止一切出入,杜绝宫中消息流传到宫外。
何容琛拔除了陈留王的暗哨,连同苏祈恩在内都未能在她眼皮底下混过去,所以宫里此刻想往外递消息,已经是很难。
延英殿外的气氛如同箭在弦上,蔓延到了宫中每一个角落,似乎都涌动着一触即发的紧迫。
第一百四十七章
长安城外的官道上, 数十匹马绝尘而过,惊起了树丛栖鸟,鸦啼阵阵,马蹄踏起的尘埃遮蔽了明月。道旁参差的树木逐渐稀疏,前方有了零星几户农家,在月色下静立,这群人逐渐放慢了马速。
摘下蒙面的口巾, 谢令鸢仰头看天色。她这两日总有隐约的不安, 所以一直催促萧怀瑾赶路,每日新换一匹快马;及至今夜, 这不安仍未褪去。
时辰已经过了戌时,天全然黑下来了。陆岩在她身后道:“已经是到京郊了,再走一个时辰, 就能到城外的驿站。”他们过了洮河后进入中原腹地, 不用再防备北燕或陈留王手下的刺客,就换行了陆路。
萧怀瑾点头,看了眼德妃和林昭媛,眼神询问她们是否还撑得住。回程时人少, 不像带流民军或携带粮草时需要放缓脚程,于是走得快。只不过颠沛了些, 萧怀瑾和陆岩等习武之人尚能受得住, 没有武艺傍身的女子可就难熬了。所以他几次三番好意提道:“你们谁若累了,可以来朕马上,同乘一骑。”
德妃和林昭媛同时摆手, 如临大敌地表示不约,我们不约。为了不和皇帝同乘一骑,她们一路都表现得十分坚强,明明两腿抽筋还要咬牙欢笑,一脸挥洒自如的模样,萧怀瑾信了,以为她们不累,心中经常感叹,这广袤天下,女子和男子共担之,德妃果然诚不我欺!
此刻陆岩等候他的吩咐,萧怀瑾观察天色,道:“倘若还能支撑,就再走一个时辰,在城外驿站歇脚。明日开城门时进城。”
听到还要赶路,林宝诺忍不住惨叫出了声,赶紧捂住嘴。然而祸已酿出,萧怀瑾拍了拍自己的马鞍:“昭媛若受不住了,就上来。”
“不用!”林昭媛赶紧把头摇得铿锵,面色坚定,握拳道:“我很好。我方才出声是因为……回家的浓浓的喜悦油然而生。”
萧怀瑾又转向谢令鸢:“德妃呢,你可好?”
“……”谢令鸢冲他坚强地微笑。
长安城是过戌时而不入,清晨卯时开门。算着时间,他们赶到城外客栈也亥时了,于是深夜里,众人风尘仆仆,下榻在城外的官驿。
这一夜,长安城内,经历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。
傍晚宫城落锁后,紧接着皇城被封锁,严禁出入。京师戍卫急调入京,泰宁长公主驸马陆岱去连夜找到申国公罗府,商议着封锁内城门。申国公和宣宁侯以及怀庆侯三家是多年世交,都明白这种事站错了队是会带来灭族之灾的,步步胆战心惊如履薄冰,生怕行差踏错。
逼迫太后交出皇帝,这场舆论好似背后有毒蛇埋伏日久,伺机猛攻。若是天子未能现身,诛杀太后与何家倒是泄了愤,但重创的还是国基。待那时,即便天子还活着,被这么一闹,身份也无法被认可,陈留王大可取而代之,登基为帝。
何太后深谙这个道理。可义愤之下的许多官员,他们没想到;或者说想到了,经过权衡后,还是选择撕开真相。
——哪怕陈留王取而代之,陈留王好歹姓萧。朝廷再怎样出事,总好过被一个女人和她身后的外戚何氏窃国来得好。一个女人凭什么凌驾于社稷之上,夺走皇权?
时辰在一点一滴地流失,逐渐到了后半夜丑时,气温骤冷,地上凝结出水雾。
太后传令下去,沈贤妃、郑丽妃和钱昭仪都不必来侍疾了——虽然原本也没什么“皇帝”给她们侍。何容琛怕事态不受控制,闹将起来波及到她们。
然而后宫也并不平静,各宫宫门上都落了锁,并有大批内卫把守,避免万一宫变,妃嫔们遭殃。
此刻,各殿灯火通明,众宫主位与其他妃嫔无人安睡。这一夜如此漫长,她们集在一起,不时在殿内走动,探一眼外面的夜空,听宫人从外面打探回来的消息。
很微妙的,虽然她们背后的家族立场各异,但发自本心而言,没有谁希望卷入政变中,所以都希望太后能顶住宫变。
陛下称病这段时日,后宫可谓是经历了史上最宁静,最平和的日子——没有争宠,没有献媚,没有那些莺莺燕燕的较劲儿。陶淑妃和沈贤妃代理着六宫,钱昭仪管着帐,众人相安无事,都快忘记了从前站在皇后或贵妃身边,你来我往的那些腥风血雨了。
这样想想,皇帝不露面,其实也挺好。
后宫惶惶然等着前朝的消息,大批内卫守在延英殿前,宫女内侍也垂头静立。
所有人都困到了极致,脑中浑浑噩噩。
延英殿外掌起的灯,照亮了石阶下跪着的群臣,一个个影子模糊成一片魑魅魍魉。像这样寂静无声地跪在大殿前,这般的场景上一次发生,还是十多年前先帝驾崩的时候,百官等在殿外候旨了。
何容琛与他们僵持着,已经有数个时辰。
她眉目间似已是倦极,眼角旁的蝴蝶疤上,猫眼碧宝石在灯火下偶尔闪烁光泽,在这幽冥寂寂的夜里,好似星火不灭,静静地守护。
逐渐天际的启明星亮了,宫中的报更声准时响起,寅时三刻。
再过得一刻,就到了上朝的时辰,长安城门也要打开。
晨星稀疏,天色泛蓝,长安城内已经开始有了窸窣的人声。
“咚——”
宫中卯时的钟声,响彻天地的一刹那,长安城九大城门缓缓打开,门轴的吱呀厚响缓缓传荡在城巷中,等候出城和入城的人们凭着路引纸在门口登记。
远处传来了笃笃的马蹄声,纷乱众多。马蹄疾驰,声音由远及近,很快到了城门前。
“快!”穿着黑色风袍、戴着风帽,面容冷峻的高大男子,骑在马上,递出了一叠路引。他的身后几十人的马队穿城门而过,风袍带起的凛冽之风,吹起了周围路人的粗麻衣摆。
——不知是哪家大户,这样气派且肃然。
。
卯时的钟声撞响,在长安城内回荡,众臣跪等了一夜,延英殿依然没有要打开的迹象。宫人依然垂首静待,何太后挡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。
吏部侍郎安旭沉住气跪着,他知道这样的僵持不会太久。卯时是往日上朝的日子,即便天子称病不朝,他卯时不起,辰时呢?巳时呢?总该要醒来了。
东方隐隐泛白,霞光如水笼罩着皇宫,延英殿外的灯次第熄灭。
有大臣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,一夜已过,是该得到延英殿内的消息了。曙光微曦,朝阳徐徐升起,那一线金光彻底点亮了天地。
距离卯时又过了半个时辰,终于是按捺不住,人群中有人朗声道:“一夜已过,还望太后允许臣等……入宫谒见陛下。”
宣宁侯尚未回来,京师戍卫还在宫外,何容琛平静道:“陛下沉疴缠身,起得晚,眼下不能打扰。众爱卿若困倦,亦可先回府等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