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萧怀瑾听了,也只有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。他方才也是顺口一说罢了。毕竟,德妃左拥右抱的模样,以她身高,众婕妤们趴在她怀里,此情此景,实在是碍眼。
他总觉得眼睛辣辣的,却不知道要如何形容这种滋味。
唉。
入夜。
皇帝今日从西郊靶场离开,揣了一肚子的不是滋味。德妃似乎哪里都没做错,但皇帝总觉得自己为他人做嫁衣,给她开拓了一片后宫供她享乐似的。自然了,这种奇怪的念头,没有人会理解。
他坐在虎豹房里,发了一会儿呆,便命仙居殿夜里掌灯。
待到酉时,见白昭容等在仙居殿外,飞仙髻不着寸饰,两股长发垂落胸前,萧怀瑾微微一笑,只觉再多的朝堂博弈,再多的不是滋味,也如拨云见日般,只差一声倾诉便可驱散——
“婉娘,朕又觉得困惑。”
白昭容:“……”
苏祈恩侍立身后:“……”
自德妃娘娘从棺材里爬出来,陛下每天都在困惑。
白昭容将他迎进了仙居殿,萧怀瑾与她说了这几日的见闻。末了叹息一声:“大概是朕对后宫,没什么留恋吧。看到德妃,朕才恍然忆起,从未与谁同乐过,会戴发簪……大概也只有为你了。”
他微微闭上眼睛,似是自言自语:“德妃究竟想做什么?”
也许这并不重要,她只要不触及自己的底线便好。如她所言,倘若宫里女子寂寞,谁没找几个乐趣。
白昭容听他诉说心声,柔声道:“毕竟,德妃娘娘已是第三夫人了,陛下也知道,娘娘以往……心直口快,得罪了些姐妹的,如今又有中宫和贵妃娘娘在上,自然是要与后宫姐妹们重修旧好。”
说到这里,白昭容似是疑惑地顿了一下,“皇后贤惠却有中宫之威,贵妃娘娘尊贵自持……眼下,德妃娘娘纡尊降贵,替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和睦后宫,施恩广布,也是功德一桩。”
她仔细观察着萧怀瑾的神色,伸出手握住他:“虽说嬉闹后宫,有损安宁,但德妃娘娘定是事出有因,且十分用心待人,陛下便不必挂碍于心了。”
这话说得委婉十分,细细一品,谢令鸢这些时日的不对劲,其实不过是之前待人接物得罪人,如今当了德妃,是想壮大自己的势力,好与皇后、贵妃在宫中分庭抗礼而已。
萧怀瑾也并非未往这方面想过,却总会念及德妃那挡驾前的一抹诀别微笑,而摒去了这些念头。
可人的心念,最是容易受到亲近信赖之人的影响。此刻萧怀瑾听完白昭容的话,心里蓦地沉了下去。
皇后尚未如此大张旗鼓地召集妃嫔议事,贵妃也只是与八夫人九嫔这些高位妃嫔有所往来,德妃却是大动干戈地拉拢后宫……怎敢如此?
如此用心,必定事出有因,仅仅是为了争宠么?
萧怀瑾的眸色深了几分。
白昭容似是没有发现萧怀瑾的异常,还在温声轻劝:“德妃娘娘苏醒后还未来得及向皇后请安,所以陛下莫要多想,德妃娘娘之后定会将一切禀于皇后的。”
萧怀瑾心中顿悟,随即生出了几丝怒意——德妃有时间跟后宫莺莺燕燕们寻欢作乐,却不曾去向皇后请安?
如此罔顾礼法,目无纲纪,是想图谋凤位吗?!
争凤位,无疑是萧怀瑾的死穴了。
先帝朝的旧事永远也翻不过,萧怀瑾的噩梦至今仍在午夜纠缠。所以,即便他并不喜欢现在的曹皇后,可是二人大婚,她便是他的妻,他绝对不会容忍别人搞什么阴私,妄图左右他废后。
白昭容往苏祈恩那里递了个眼色,苏祈恩会意,附在萧怀瑾耳边道:
“臣今日听闻,五日前,德妃娘娘向太后请过一次晨安,二人密谈了半个时辰,内容不详,只知当日德妃娘娘便去了宫正司,路上遇到陛下和昭容娘娘,再之后,便开始邀约其他宫嫔……”
天子陛下眼神深邃如墨,闪过一抹幽暗寒光。
——太后啊太后,朝堂之事朕忍着你,后宫之事你也要瞒着朕?
你真是欺人太甚!
萧怀瑾伸出手,抚摸白昭容的鬓发:“婉娘,你先休息吧。朕今日还有些事尚未处理,明日再来看你。”
白昭容怔了怔,抬起手,覆上他的,轻轻握住:“三郎……今夜都不来了么?故事也不听了么?”
萧怀瑾喟叹一声:“明夜再来。”
他步履匆匆,从仙居殿起驾。苏祈恩不明所以,却听他冷声道:“摆驾长生殿。”
长生殿?!
此刻夜幕酉时,已经是晚膳毕,就寝前,陛下此时去太后宫里,是要做什么?
内臣们脖子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,今夜,注定不能安生。
。
夜色中的宫墙影影绰绰,在无法驱赶黑夜的微弱灯火中,孤寂且巍巍地矗立着。
萧怀瑾气沉如渊,满身肃杀,俊美的脸庞阴郁无比,吓得沿路宫人跪了一地。宫廊外,一些夜鸟也似被惊了一般,扑棱棱地飞上漆黑的夜空,隐没不见。
萧怀瑾讨厌黑夜,一如讨厌何太后。
除了初一十五躲不过晨昏定省,他会与皇后一道来请安,平日里,他向来不会踏入太后的长生殿。若不是忌惮言官,硬生生奉着一个“孝”字,他此生都不想看太后一眼。
此时此刻坐在龙辇上,往他这一生中最恨、最怕的女人的寝宫而去,萧怀瑾的眼前,又不由自主浮现出了一幕幕他试图遗忘的回忆。
压抑混乱又肮脏的后宫、女子的尖声哭泣和求饶、四个冰冷的黑色牌位,供立在太后的内室中。他已经快记不得灵牌上面的字了,只记得头顶的厉声呵斥“跪下!”抬起头,是太后阴鸷的脸。
黑夜中,一道闪电亮起,太后的脸被照亮,冰冷的美如蛇蝎,眼神死死盯着他,下一刻仿佛要掐死他……那漫长的噩梦般的童年。
萧怀瑾捏紧了龙辇上的檀木扶手。他都分说不清自己是去询问,还是怎的。
或许是婉娘无意间说出的话语,让他意识到了德妃争后的意图,点燃了他内心的怨恨;继而又听闻太后与此事相关,那些累在心中多年的压抑,他无法原谅的憎恨和厌恶,管教和挟制,鄙夷和否定…终于合情合理地找到了一个宣泄,迫不及待地喷薄欲出。
宫人步履匆匆,一炷香的功夫,御驾就到了长生殿外。龙辇落地,夜幕之中的一隅明亮,让紫宸殿的人感到颇不习惯。
。
长生殿外,灯总是要比其他宫殿,明亮很多的。
对此萧怀瑾曾经冷嘲,说太后是心虚,年轻时亏心事做多了,弄死那么多人,夜里才怕黑。
灯火摇曳中,殿外值夜宫人纷纷跪下,向天子行礼,石青色襦裙和霜色短半臂,在夜风中飘忽。
萧怀瑾神色冷凝,周身都是寒气,踏上白玉台阶,一步一步,步伐沉重,走入大殿,无人敢拦。
长生殿内室里。
太后方批阅完几个大臣递交的奏章,秋冬囤粮以备来年战事,边防的将领调守和粮草分布、挽留朝中几位倚重大臣的致仕……
此刻她已经是倦极,在宫人的服侍下,拆散了发髻,披着长发,只穿了一件绡纱的胭脂色齐胸襦裙,烫金烟花皱上襦,正在例行地翻一页佛经。金丝楠木的木鱼声,被殿外天子求见的通报打断。
何太后叹了口气,招了招手。宫女为她披上一件广袖罩衫,她走出殿门,裙摆衣袖和长发被夜风高高吹起,看在萧怀瑾眼里,如同一个游荡世间的美丽又恶毒的鬼魅。
何太后半垂眼帘,自上而下俯瞰着天子,高高在上:“已是入夜,陛下有何事,定要叨扰哀家。”
萧怀瑾无论如何恨她,然而潜意识里,对太后的那分畏惧依然根植入骨,且本朝极度重孝,倘若公然对太后有何不敬,翌日他就会被言官的口水淹死。他盯着太后,声音有了几分克制:“朕有话要问。”
何太后不再说什么,转身入殿。萧怀瑾跟在其后,进入内室,他面如冰霜,并不就座,而是就那么站着俯视太后,将太后方才的高高在上悉数奉还。
半晌,萧怀瑾冷声道:“太后,听闻前些日子,您在长生殿召见了德妃。”
无论朝堂后宫,天子见朝臣抑或妃嫔,有些话不必明说,这种含蓄已经成了礼数。萧怀瑾这番话,不仅道明了来意,更是有让太后自己解释的意味。
然而他注定失望了。面对帝王含沙射影的质问,何太后坐到席上,轻轻抬眸,一派淡漠:“哀家见什么人,何时需向你报备一声。”
眼里心里,全然无这个天子。
萧怀瑾心中怒意更甚——假若他来时,还存着让太后解释、将此事揭过的念头;那么此刻,太后无谓的淡漠,习惯性的讥诮,让他决定这件事绝不善了!
——“是啊,太后权倾后宫多年,先帝都要礼让您三分,更别说朕这个记名的儿子了。大概您心里,还觉得是朕捡了便宜,才登大宝。”
萧怀瑾阴然一笑,随意找了张胡床落座,口气森森:“朕想知道,太后究竟与德妃说了什么,有什么打算。朕好歹乃一国之君,天下事皆是朕的家事,太后从朕的朝堂管到了朕的后宫,难道不应该告知朕一声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