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哇……”
“那七彩的光,照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,好像天神下凡!然后啊,娘娘就突然掀开棺材,飞了出来!”
“嚯……”
“所以传说是真的,真的神灵在看着呢!”有人敬畏地咋舌。
郦清悟坐在酒肆里,轻轻呷了口茶,唇角溢起轻轻的弧度。这样的传说,若是被谢令鸢听到了,他都能想象出她的反应。
民间传闻真是太有趣了。
。
并州的百姓奔走相告,茶馆、酒肆人头攒动,毕竟事关国之安危,无人不是在议论此事,绘声绘色,神情里洋溢着许久不见的快意,纷纷将那日战场上道听途说来的事再发挥一番,传得神乎其神,估计连谢令鸢自己都不认识了。
“神仙也会打架吗?要是他们打起来了,哪个神仙更厉害呢?”也有懵懂的小孩子,听大人声色并茂地讲战场奇闻异事,十分好奇。
“当然是帮着咱们的神仙更厉害!听说他刮了一阵春风,把阴兵都融化了。另外那个神仙就逃跑了!”
“听说朔方城已经贴出了朝廷的文书,那些封赏哟……”
大人们讲他们喜闻乐见的传说,将西魏的兵败放大、嘲笑;小孩子们则一片欢呼,玩起扮家家的游戏,你演西魏士兵,我演晋国神仙……为着谁赢谁输吵起来,玩的不亦乐乎。
而究竟神仙是怎样斗法,那夜高阙塞的战况是何等惨烈,百姓们不得而知,也无从想象。
只是知道,这一役后,春风真的吹来了。
从关内吹度八百里,吹出了枝头的第一丝嫩芽。
那时晋军已清理完两边的战场,接管了高阙塞的军务,这孟春时令便不动声色地踏临了。
并州依然是料峭的寒,也不知是不是郦清悟设天阵借雾,还是从九星借力的缘故,正月中旬的并州,竟然比往些年要稍暖些。
萧怀瑾带军回朔方的时候,城内外是锣鼓喧天。十里长街人声鼎沸,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人群,甚至有人专程从县城赶来,清晨便在人群中翘首以待,只为一瞻“神仙军”的风采。
有神仙相助的军队,可不就是沾了仙气的吗?甚至有家里孩子生病的人,抱着孩子等在路边,期冀沾点仙气,治好孩子的病。
何贵妃带着行台的人,在城外相迎,远远看见晋军凯旋,她站在高台上,按军礼向众军敬酒三杯。
一杯敬天,一杯敬地,还酹天地。最后一杯饮尽,将空杯示意给众人,周遭一片喝彩。
萧怀瑾骑在马上,没有看到他想见的人,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总还是有些人、有些事放不下。道路两旁的人向他欢呼,孟春晴空高照,他觉得这日头炫目得有些不真实。
他一辈子没有被人这样欢迎且赞誉过,虽然他只是做了他不能失职的事。他颔首微笑,笑容是少见的明亮豁然。人群便因他这笑容更加沸腾起来——
“笑了笑了!”
“他长得真好看!”
。
并州军府和并州刺史衙门在同一处办公,行两套系统。它坐落在城中,本来萧怀瑾是要直接去的,结果大街被人围得水泄不通,他们足足走了半个时辰。
到中午,大军驻守城外和瓮城,萧怀瑾则回衙门,听行台奏事。
“高阙之战后,拓跋乌送来了和谈书,”何贵妃将一卷文书呈上,分析道:“臣妾便做主,先同西魏谈着,拖住他们了。不过,这公函并非是西魏王庭送来的,应该是拓跋乌的缓兵之计。……陛下?”
她小声提醒,萧怀瑾才定了定神。他记忆中的何贵妃总是与曹皇后明争暗斗或者在计划明争暗斗,因此这副模样很有点新鲜,甚至让他想到了年轻时候的太后。
他点点头:“如此甚好。”开春是一年之重,马上要耕种了,这时候一旦打仗,田地就要荒废,这是朝廷最害怕的事情,一旦荒了地就会闹出饥荒,地域就要动荡。
“另外长安送来两封急报,一封是朝廷慰劳的公文,有加封和犒赏,臣妾命人先张贴了出来,另外一份……”她将那封存严密的信笺呈给了皇帝,顿了顿,有些迟疑,“……是太后的密旨。”
她知道太后动辄瞧不上皇帝,信里的话估计不好听,她生怕萧怀瑾看了密信后龙颜大怒,迁怒她们何家。
萧怀瑾略过了朝廷冠冕堂皇的封赏文书,伸手接过太后的密旨。他甚至不必拆开,都能想象得出太后激切的言辞,譬如痛斥他行事无度啦,速速回京之类。
不过他觉得何太后生气也没有错。
何贵妃小心观察他的神色,照理说皇帝打了胜仗,还负了伤,却招来长安的斥责,心中合该是委屈的。她甚至冲谢德妃递了个眼神,意思是皇帝待会儿要是炸了毛,你来负责安抚他。谁让德妃是劝架小能手,整个宫里唯一能拉开皇帝太后吵架的高人呢。
然而萧怀瑾却一派平静,心平气和的模样。
他本不是这样稳的性子,这让何贵妃十分意外——似乎皇帝和贵妃都没有意识到,不知什么时候起,对方都转性了。
军府的议事厅内,他平静地将信收了起来,笑了笑:“太后命朕即日回宫。”
谢令鸢可就等着这句话,追问他:“陛下是否准备要回京?”
她拳头悄悄捏紧,正十分认真地考虑,要是萧怀瑾打仗打上瘾,不肯回京……她就打昏他,绑他回京。
妃嫔们当初找到萧怀瑾,朔方城却面临着破城之危,为了尽到职责——不可弃地弃民,她们才留了下来。如今并州的局势稍缓,朝廷却是水深火热拖不得了。
这一点萧怀瑾也很清楚,他没有迟疑地做了决定:“是该回去了,朕一早也答应过你们,朔方的战事稍缓,朕就回京。朕不可言而无信。”
何贵妃迟疑了片刻,似乎欲言又止,想了想咽了回去,再开口时,跳跃着岔开了话题:“另外,臣妾还有一要事,必须要禀报陛下。先前,臣妾同德妃、修仪她们来时的路上,在高朔县,遇到了景祐九年‘正月之祸’和延祚四年互市一事的亲历者,听他说了些当年的……内情。”
她忽然道出这件事,倒叫谢令鸢诧异了。
——难道何贵妃忘记了,互市之事,她何家也有参与谋划,脱不开罪名么?
不,她肯定是没有忘记的。
那夜从杨犒口中得知了当年内情后,何贵妃十分恍惚,是受了很大的冲击。谢令鸢体己她的心情,这件事,在见到萧怀瑾后,也就没有着急禀报。
但是此刻,何贵妃却选择了自己说出来。虽然这件事,早晚总是要让天子知道,但由她亲自说出口,却是不一样。何家会如何看待?
何贵妃向谢令鸢投来一瞥,谢令鸢意会了,附声道:“当日臣妾们得知‘正月之祸’的内情,原本想着向陛下禀报此事,然而正逢城破,其后诸多乱事,便暂且搁了。那人名叫杨犒,时任苏廷楷手下郎将。”
萧怀瑾闻言,眼神变了。他的背直了起来,肃然看向贵妃和德妃。
那个下午显得漫长,何韵致娓娓讲出了杨犒所说的内情,谢令鸢从旁补充,边补充边看何韵致的神色。她始终不能猜到究竟发生了什么,使得何贵妃决定把实情告诉皇帝。
萧怀瑾越听,脸色越差,他双唇紧抿,眉头拧起,他知道她们所言非虚——因为互市的内情,他从老邱那里早就听过,如今从杨犒的供认里,更加印证了此事。
“至于‘正月之祸’后,苏家人的遗孤,陛下,也已经找到了。”何贵妃极浅地笑了一下,那转瞬即逝的笑容里透出了几许悲凉:“还记得那个傻子么?臣妾叫刺史衙门查清了他的身世。”
谢令鸢脑海中一翁,忽然觉得耳鸣了起来,有些口干舌燥,甚至舌尖麻麻的有些泛苦。
她看着何贵妃的嘴一张一合,明白了她为什么决定不再瞒着。
因为有人为一己私利犯下罪孽,就总会有其他无辜的人来承受后果啊。宫斗也好,朝斗也好,多少红颜因此变成枯骨,化作一抔黄土。
如果隐瞒实情,公道何在?
第一百四十四章
萧怀瑾感到脊背一阵发凉, 依照贵妃所言,苏廷楷有两个儿子,大一点的逃了, 小一点的被西魏人抓走做了奴隶。这是那天晚上杨犒交待的。
他不由前倾身子, 急切问道:“你说的就是他吗?他是哪一个?是大的还是小的?另外一个孩子呢?”
“他是大的。”何贵妃轻轻闭了闭眼, 再睁眼时眺向远处:“至于小的,臣妾猜……是要回宫去问问了。”
这话里的意味已经很明白,宫里有个相貌与那傻子相似的太监。。
大行台若动用刺史衙门去查一个人, 祖宗十八代都能翻出来。景祐九年爆发兵乱时,将军府遣散出逃了不少下人, 也才过去十来年, 依旧有故人住在朔方附近的县镇上谋生。
出事时苏宏识才七岁,一夜之间家破人亡, 从高高在上到跌落凡尘。却亲眼看着救他的老仆被西魏人打开头颅,用脑油来点天灯;又看到父母的头颅被敌人砍下来, 挑在竹竿上游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