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边垂头丧气地骂着,城门这边漫长地检查后,她们被放进了城。武明贞瞥了瓮城一眼,打量藏兵洞的布防,似乎也没什么问题。
萧怀瑾如今的落脚地点,是城内一处民居,信报是监察卫递给郦清悟的,问着路便可以找到。
众人牵着马,走在略有点萧条的街道上。武明贞沉声道:“西魏人也学聪明了,看来那天晚上攻城,是为了拿下高阙塞。”
但安定伯即便猜得到,也不得不保朔方城,放弃了高阙塞。趁他救城的功夫,拓跋乌两万骑兵,就把高阙塞拿下了。
可战争中总是难免如此,两害相较取其轻,要是失了朔方城,晋国等于门户大开,后面的国土一片平坦更面临灭顶之灾。
但高阙塞被西魏人占领也不是什么好事,这意味着他们源源不断地进攻朔方城更方便了,甚至可以切断朔方城与关内高朔县等地的联系,让这里变成一座孤城。
但这暂时不是需要她们操心的,武明贞了解安定伯,他是老将了,年轻时跟着老安定伯戍边南诏,延祚四年后又调来西北,虽然为人略有迂腐,脾气也暴,但用兵上他心里应该有数。
只是她的推断,无疑使众人心情更加焦虑。眼下看,西魏人攻城是势在必得,她们必须赶在开战之前,同天子一道离开此地。
白婉仪的步伐越来越慢,她的视线从城墙上偌大的隶书“朔方”二字上收回,十多年了,这二字依旧古朴,每个棱角都未变。
但这里又毕竟和她记忆中的不一样了。因战乱摧垮的房屋更多,有的得了修缮,有的失了屋主,一排排废弃的房屋,呲牙咧嘴伸头戳眼地矗立在巷子后,屋顶上长着杂草,在细碎的落雪中黑压压地沉默着。
还是一样的街道,走的人却再不同。她踏在青石路面上,听着马蹄落地的声音。当年领着她的高大身影已经不在了,那往日熙熙攘攘的繁华也清冷了,人们脸上的愁苦更多,为这艰难存活的世道。
物是人非。
也因有故人在此,而近乡情怯。其实她本不想来,不愿再见萧怀瑾。但德妃和武修仪都坚持,她也想离开中原,才跟随她们这一路。
可眼下真正要面对了,却还是做不好准备。她想了想,重新戴回了面纱。
一路随德妃她们走到这里,帮助劝陛下回宫,看着他安全上路就好了。她不会再回长安,此处便是告别。
她们问着路走了半个时辰,雪渐渐又下大了,天色有些暗沉,而萧怀瑾暂居的院落,终于斑驳地矗立在她们眼前。
是再普通不过的民居,木头因腐朽有些发黑,裂缝里长了几个小蘑菇,地面的积雪被清扫过,如今又落了薄薄一地……
“哗!”
一盆水,冲着她们泼过来。
武明贞眼疾手快地跳开,何贵妃就比较倒霉了,她被泼湿了裙角,还能闻到馊味。
院子门口,一个五十多岁模样的大叔正拎着空盆,神情讪讪。他每天做饭都在门口倒污水,谁知道这么赶巧呢?
何贵妃阴着脸,正要发作,想了想什么又忍住了。所有人都默契十足,屏息凝神在等何贵妃发火,谢令鸢甚至做好了劝架的准备,半天没听到动静,不禁诧异地看了她一眼。
想当年,在谢修媛死的那场宫宴上,林昭媛不小心将一杯酒泼上了何贵妃的裙角,还被何贵妃兜头倒了一整壶酒呢。
如今贵妃娘娘对着一户平民,居然收敛了脾气?进步,这是进步啊!
一会儿她定要好好表扬贵妃。
那老叔拎着水盆,有些尴尬地问他们:“你们……干什么要堵在我门口?”
谢令鸢知道他,郦清悟的手下说皇帝身边有个专门照顾的人,人叫老邱。她对老邱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:“柳不辞是在这里吗?”
她问出柳不辞,老邱脸上的神情蓦然一变。随即摇头蹙眉:“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,你们是要找叫柳不辞的人吗?”
他这样谨慎地不留话口,谢令鸢反而更放心了,这是个忠心的人。遂面不改色地忽悠道:“你就是老邱吧,柳不辞写信给我们提起过你。”
老邱身子一僵,又些许放下了心。自从知道柳不辞是某个大官之后,他就更加谨慎了,柳不辞掌握着互市的秘密,寄托着他的希望,他总怕自己的不慎举动会害了柳不辞。
“你们是谁?”他依然没有放松警惕。
然而,下一瞬,他见谢令鸢含羞一笑:“您放心,我们都是……他的妻妾。”
何贵妃武明贞等人点头,郦清悟道:“我们来找他回长安。”
老邱:“…………”
他呆滞的目光,顺着谢令鸢一溜望过去,看门口这一排乌压压的人。
标致的美人——谢令鸢,雍贵的美人——何韵致,清丽的美人——白婉仪,英气的美人——武明贞,凶巴巴的美人——林宝诺,五大三粗的美……啊呸,这个戴着眼罩的是什么鬼?以及方才说话的这个很好看的男人——郦清悟。
居然,都???
他真傻,真的。他单知道达官显贵坐拥娇妻美妾,他不知道柳不辞居然是男女通吃,老少咸宜!
想想陆岩冷漠的脸,顿觉有什么不一样了。
又看看戴着眼罩脸上有疤的屠眉,他心中感叹,这口味,好重,他得好好劝劝。
第一百二十八章
娇妻美妾们为了柳不辞, 从长安远道而来,连老邱都感慨万千, 眼下总不好再把这群人堵在门口,遂让开了道:“进来吧, 柳副尉很快也要回来了。”
他其实还是有些奇怪,却按下不提——他不明白她们跋涉千里来到这战乱之地的原因, 若仅仅是思念夫婿,却又不见那些惯常的妻妾相争, 岂不怪哉?
可这样困惑,毕竟是柳不辞的家事, 也不是他应该问的。他遂息了声,只引着他们进门。
朔方夹着雪的北风被合拢在门外, 屋子里燃着火盆, 扑面的热意驱散了疲惫和湿冷。这屋子就是萧怀瑾辞别宫室后暂居的陋室,墙上空荡荡的,什么也没有,众人打量了一圈,谢令鸢问老邱:“下着雪, 他会去哪里?操练么?”
“他伤刚好,过两日才回军里。”老邱手脚麻利地往火盆里又加了柴,整饬了一下地榻,请她们坐:“说是去查点事情,你们放心,虽然这段时间恐怕不会太平, 但他心里有数得很,又有陆岩跟着。”
老邱的话里自然地流露出对萧怀瑾的信任,谢令鸢一时有些不习惯。从前皇帝在宫里,那些文武大臣多半觉得他靠不住,出来却似换了一重天似的。
没等她们落座,刘半仙已经累得一屁股瘫在草席上,玄乎乎道:“老夫掐指一算,今日不宜出行,否则必有难……”
“闭嘴!”屠眉和武明贞同时上前,一个捂住他嘴,一个祭出手刀,快、准、狠,凌厉地打晕了他。刘半仙这个乌鸦嘴,这一路众人已经见证了奇迹,并再也不想领教了。
见武明贞身为女子却出手如此不凡,老邱举着一根拨火棍呆在原地,心道,这柳不辞娶的都是些什么老婆?从长安跋涉至此原本就很不可思议了,居然还有这等身手?
“他……”温婉的声音唤回了老邱的神智,是那个蒙着面纱的清丽女子,眼角那颗红色泪痣让他记忆深刻。她停了停,似乎是想了很久才问:“还好么?”
那一刻,老邱总觉得她想知道的很多,却最终只化为了这简单的三个字。就像当年他的大儿子出外戍边,他写给孩子的家书,笔墨金贵要省着,也总是只好问这三个字。
“啊,他。”他忽然不忍心说柳不辞曾身负重伤,遂点点头,轻松道:“他很好,我老邱照顾的人,肯定没差池的。”
“能跟我们说说他近来的事么?”谢令鸢对他笑笑,眉目间有些落寞:“他怕我们担心,从不提自己吃了多少苦,受了什么伤,我们可心疼得紧了。”
林宝诺在一旁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。
老邱往火盆上架的陶罐里倒了些水烧着,火光跳跃着照亮他温和的侧脸,他忽然笑了:“他就是个孩子。”
“……”得边境一老兵如此评价,谢令鸢简直都想替长不大的皇帝嚎啕大哭。
“可他不是一般的人,别人在他这个年纪,还在瞎胡闹呢。他却有胆量,也有能耐,更不差志气,他将来一定会是个不可限量的人。”老邱半垂着眉眼,卸下方才的警惕,他就像在田间劳作的再平常不过的老父亲,提起自己孩子般的自豪——
他侃侃而谈,说柳不辞是如何带着流民军打埋伏,让安定伯与叱罗托的西关口一战扭转颓势;又如何不骄不躁,安分守己听上头命令去守瓮城,并和抢城的西魏人浴血奋战,撑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。
老邱讲得惊心动魄,事实上萧怀瑾也几次面临生死一线。而屋子里除了火焰偶尔的跳跃声,只有老邱的声音回荡,格外显得安静。
也许是她们从没有想过,皇帝还能做到这个地步。他在宫里时,她们觉得他不能胜任;他出宫后,他们觉得他荒谬。
仿佛听老邱缓缓讲述,这才蓦然惊觉——他们从没有在意过萧怀瑾心里想的是什么。甚至此行出来寻他,也只是因为朝廷需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