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廷楷大概至死都没有想通,这固若金汤的城池,究竟是如何破的。他混乱中对小儿子不知匆匆交待了什么,然后带着亲兵抵挡西魏人,却寡不敌众,身负重伤后力竭而亡。
他驻朔方的这几年,经营得很好,不但兵强马壮粮草充足,还扩建了城池,新修起了瓮城,带当地人建屯田灌溉的水利。提起他,百姓是敬仰的,西魏人却恨得牙痒——他杀了他们很多勇士,那些勇士都是草原上的希望。
他们把苏廷楷和苏夫人的头颅砍下来,挑在竹竿上——将军府新年作为爆竹用的竹子,还未来得及用火烧——就这样挑着头颅、骑着马,大肆游城,炫耀给朔方城中的每一个百姓。
那些被奸杀、抢劫、哭喊的晋人,睁眼看着保护他们的苏将军被敌人挑着头颅,招摇过市地穿过每一条街道。
混乱中,西魏人没有放过苏廷楷的两个儿子。他带着西魏人转遍了城巷,最后在一间废弃民居里,找到了瑟瑟发抖的将军府老仆。那些西魏人忽然笑得意味不明,他听不懂胡语,却猜得到他们不怀好意。
他们将挣扎的老仆按在地上,剃光了他的头发,将匕首插进他的头顶,硬生生挖了个小洞,鲜血淋漓中,两个孩子吓得放声大哭。
那之后的情景,杨犒已经不想回忆。那些西魏人用中原的话得意说道:“看到没有?这才是点天灯!”
杨犒打了个冷颤,他转开头去。
但即便如此,老奴痛苦至极的嚎叫,声声入耳,震慑撕裂他的心魄。他知道,西魏人在老仆头颅开的洞上点起了火,以他的脑浆为灯油,那老仆受不住这酷刑,很快便目眦尽裂青筋暴起地死去了。
而那两个孩子,他没有去看。那场景太过于残忍,一时他有些后悔,不该找到他们。也许从那以后,他们幼小的心中都会留下深刻的阴霾。
后来他故意落在后面,让那个大一点的孩子逃掉了,小一点的苏荣识腿短跑得慢,又被抓了回来,被西魏人作为奴隶,带去了西魏军中。
以后苏家的事,就是朝中党争的砝码,老师手里的绝妙好棋——西魏侵入中原腹地,晋军节节败退,朝中世家勋贵推三阻四,桂党趁机发难……无论先帝是否相信苏廷楷叛国,在那样的情势逼迫下,在外敌胁迫岌岌可危下,很多事情都不得不妥协。
苏家被定罪后,年内老侯爷便死了,苏老夫人紧随其后,据说二人临终前眼睛都未能闭得上。方老将军是苏家多年的世交,那时在家中被禁闭,未能去送行,葬礼冷冷清清,所有人都对苏家避之唯恐不及。
而苏廷楷的部将们,要么被西魏人杀,要么被朝廷定罪,唯有杨犒平安无恙,他在朝中的老师保住了他,将他调去了并州粮草营,名义上是贬官,实际上却是肥差。
杨犒有时候想想,也觉得欠了苏家人一个公道,心里也不是不沉。可这些事岂是他能一力改变?哪怕他不肯做,朝中人自有办法通过别的方式构陷苏廷楷,只要权欲和私心不变。
“所以,我又何辜呢?从一个被敬仰的英雄、将军,落到隐姓埋名,一辈子惴惴不安地偷生。”杨犒愤愤不平地回忆至此,目光从那张老旧泛黄的布防图上收了回来。
这布防图是当年西魏攻下了朔方城后,拓跋乌将之甩在了他的脸上,语调中充满了浓浓的鄙夷:“晋人如此,莫说输一座城池,任我西魏马蹄踏遍中原也不委屈!”
那布防图甩在他脸上,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了羞耻,也不是为自己,却比自己更甚,那羞耻仿佛是将所有见不得光的丑恶、不堪、鄙陋,都暴露在了敌国眼里。
正如方才,郦清悟将布防图扔在他脸上一样,火辣辣的,不啻于重重的耳光。
杨犒垂下眼帘,嘴角掀了掀:“你们有什么可愤慨,你们什么都不懂。”
“我也不想懂。”谢令鸢忽然觉得一阵反胃,她轻轻掩住嘴:“居然还自认为无辜……真是,都该死啊。”
杨犒觉得很可笑:“这些事才不过浮上水面的一角,你杀了我又能怎样?”
他实在觉得,她很天真。
灯花忽然发出“哔剥”声,郦清悟信手挑了一下灯花,烛光柔和的光晕笼罩在房间里,在那火光拂及不到的一隅,一个女子走了出来。
杨犒一愣,他不认得此人,只觉得这个女子不普通,周身都是雍容高贵的气势,这气势本该优雅而端庄,此刻却充满了尖锐。
何贵妃原本是见德妃夜里跑去外男房间,想要教训她,却听德妃说要查案,遂跟着来了,本来是漫不经心,却逐渐听得屏息凝神。
遂再也坐不住,走到杨犒面前。
她怎能不熟悉这种政治手腕,她太熟悉了。史书上那样多,家里也教过她,只不过亲耳听到杨犒说的,又亲眼看到这里经过一轮轮的战乱而穷困,人们在绝境中挣扎依然等待希望降临——那绝不是史书上三言两语、轻描淡写带过的笔墨,那是真实的苦难,真实的生离死别和背井离乡,真实的血泊和悲鸣,这让她心中说不出的激烈与复杂。
她不像德妃那样反胃,因为见广识多,还能镇定:“你既然说这些事只是些水面一角。那就把水下的讲给我看看。”
杨犒一愣,不免后悔方才呈口舌之快,说了不该说的。
何贵妃似看穿了他心中所想,喝道:“朝廷监察卫岂是摆设!这里既有钦差,你的斤两可在我手里掂着呢!”
谢令鸢不反胃了,得,何贵妃也光荣“晋升”钦差。
杨犒的目光躲躲闪闪,却又不慎对上了郦清悟的视线。他浑身一抖,是真的害怕这人眼睛里那难以名状的力量。彷如读心术又在震击他的心窍,他想要死死捂住的不堪回首的记忆,再一次溃堤——
这溃堤的回忆也带出了泪光,他颤抖道:“延祚、延祚三年,朝廷与西魏订立互市……我,被调去做了措置官……”
众人一愣,未料到另一个阴谋,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浮出了水面。
第一百二十六章
“我知道, 那并不是众人眼热的肥差——因为那个时候,我又接到了长安的信, 老师授意我再做几件事。”杨犒深深地叹了口气:“看到那封信后,我便明白, 这事是非做不可了……倘使不这么做,我性命难保, 定会被灭口。”
所谓一步错,步步错。当踏入了泥淖, 当造成景祐九年的城破,他便再没有了回头之路。
杨犒低下头, 过了好半晌,没有人催促他, 许是心情都沉重了。他道:“那些事, 都是以汝宁侯为首,朝中几位大人授意的。”
他快速说了几个人的名字,何贵妃一愣,猝不及防在这里听到她爷爷的名字,她敏锐地盯过来, 正对上杨犒散漫失神的视线。
她向来在宫里跋扈威严,那些低位妃嫔少有敢和她对视的,又兼心情急切,杨犒被她吓了一跳,却揣不透自己说错了什么,只好硬着头皮道:
“我、我没有胡说, 这都是真的。虽然那时不得不同意,但实在怕得紧,总觉得沾染太多罪恶,我……我便藏了些证据,也因此才保下了性命。我没有要构陷那几位大人的意思!”
见何贵妃一时似乎有些凌乱了,当着这些人的面,实在又尴尬又敏感,谢令鸢记得何韵致的爷爷伯父都十分宠溺她,也觉得难堪,她问杨犒:“你说藏了证据,是什么?藏在哪里?”
杨犒见状,试探着讨价还价:“那地方被我藏得严实,也只有我知晓。倘若我带你们去找,你们能放过我吗?”
谢令鸢不吃这一套,踹了踹他的腿,微微一笑:“抱歉,那要看你提供的东西,入不入我的眼,值不值你的命。”
跟武明贞一处混久了,她面对着杨犒这种人时,把武明贞强势的口气学了个九成似。
杨犒无法,只得先被罗睺抓着起身。客栈的门兀地打开,外面的风雪猛然扑进来,仿佛穿透了身躯,他打了个冷颤,身冷心更冷。
北风呼啸着,带来朔方的冬天。屋内清晰可闻雪片打在窗纸上的声音。
老邱的声音在屋内缓缓回荡,安静中竟然有几分耸怖:“其实我本不是朔方驻军的编制,也不姓邱。”
“延祚三年,朝廷与西魏划定了互市榷场,那时我编制在并州驻衙军中——比朔方军府级别更高——我们便被派去了榷场。”
火盆里取暖的火光微微跳跃着,老邱拾了两块柴火送入火中,室内腾地亮了,照出他脸上的惆怅。
他想起那时,得知要派驻榷场,伍里几个兄弟都很是高兴了一阵,嚷着好日子来了。
“借机赚了点甜头。直到后来……后来才发现,有些事越来越不对劲。”
萧怀瑾点点头,关于互市的甜头,这也不是什么秘密。互市榷场常由级别高的军队前来驻扎,人家千里迢迢跑来,顺带走私点货物赚点钱,也是人之常情呗。
其实以往不开互市的时候,边境贸易都是靠当地驻军走私的;而何太后把互市开起来,也等于断了这些驻军的财路。
萧怀瑾忽然想起那天在瓮城城门,他和那群怒骂何太后的老兵打了一架。现在想来,那些老兵大概就是被太后断了财路的人之一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