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觉得自己是没有那个忍耐力的,大概早就要提刀报仇了。
待回过神,才发现无意中问了出来。这时郦清悟又真的笑了,却是带了看不出深浅的无奈:“不说……只是因为不能说。倘若图一时之快,搅得局势真正乱了起来,天下人又怎么办?”
推测出真相后,不是没有想过揭发。但即便揭发了又如何?
大势已定,郦家隐退,沈陆两家被排挤到政治边缘,方老将军失了实权,当年镇守西关几十年太平之人,只能教教小皇帝武功和兵法。
反而牵一发动全身,容易触发不可收拾的乱局,到那时,受罪的又是天下百姓。前些年连番战祸的苦,他已经亲自走过看过了,他不想再看到了。
他语气十分平淡,但谢令鸢似乎能觉出那一刻冲上心头的愤恨无奈隐忍压抑,蓦然便想起了何太后。面对萧怀瑾,纵有刻骨之恨,却将真相瞒了他这些年。
可不该是这样的道理。
“这不公平。”
夜风寂寂吹过,谁也没有出声,却也不觉沉默。
“我必须要让这件事大白于天下。”谢令鸢终于开口,仿佛每个字音都很重:“不能让苏廷楷就这样背负冤屈死了。还没死完呢!他的孩子不是还没死吗!”
郦清悟怔了一下,侧目与她对视。他从她眼里看到了很多,那是他当初都有过的情绪。
可他忍下了,她却不。她那样执著地问他:“你有办法找得到证据么?”
这次郦清悟在她的目光里游走了许久,终于点头:“有。”
当年的布防图,以及真正的叛城之人,总能找到。
“那就去找!”谢令鸢胸口起伏几下,松开了握起的拳:“你有你的顾虑,我也有我的分寸。但这事,一定要有公道。”
给当年的兰溪派也好,给先帝也好,总要有个公道。
宁朔县的长夜,乌云蔽月,风起炎凉。
而百里之外朔方郡的兵营驻地,却已经火把齐列,照得夜空通明,竟有些灼热的气氛。
营中一伍一伍地开始点兵,火把上的焰火不时被夜风吹乱,每个人脸上皆是肃穆,身子紧绷,如弓弦一触即发。
——西魏主帅拓跋乌居然绕开了高阙塞,三千轻骑兵连夜奔袭,乔装成来往通商的马贩,趁夜幕偷袭北营城门!
西魏夜里夺城,如今瓮城处的守军正和敌人打得不可开交,眼见着也快要守不住了。消息从城里传来时,安定伯夜半从榻上弹起,战袍都来不及披就跑了出来——若是城落到敌人手里,他对长安也没法交待。
他带着人亲自连夜点兵,跨上战马——必须赶在瓮城失守之前,去夺回城门!
北营城门外的瓮城,此刻喊杀声震天,踩在地上随处都是粘腻的鲜血。
几拨敌军已经冲进了瓮城,晋军从藏兵洞里跑出来拦,城门处还在反复争夺,到处都是混战厮杀。
萧怀瑾倒退了几步,脚边是不知哪一方的尸体,险些绊倒了他。他眼前被血模糊了视线,抬手随意一擦,有敌人的血,也有他自己的。
他右肩被刺穿,已经拿不住刀,都是在用左手拿刀,胸前后背湿漉漉的,他分不清自己受了多少伤,多重的伤。
他后退了几步,避开敌兵的快马,心中浮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:
——大概要死在这里了。
这一刻,他不知道自己后不后悔。
第一百二十二章
因城门关得及时, 大部分西魏骑兵被挡在瓮城外, 约莫有一百来骑兵抢城成功,冲了进来,随即被藏兵洞里的晋军拦截缠斗。
而被瓮城守护着的朔方城门则紧闭——由于瓮城内的激战,为朔方城内守军争取了时间,这些守军有足够的时间, 将大城门堵死。
然而他们也不能开城门出来支援杀敌, 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友在城外与西魏人混战, 如困兽之斗, 再一个个死去。
他们无能为力。
。
“嗖”的一声, 耳边一阵尖利风声, 长刀擦着萧怀瑾的左肩砍下, 他下意识避开了, 却因重伤失血而行动迟缓, 似乎也被刀刃蹭伤了。
他眼前一阵阵晕眩,油然从心底攀爬起一阵忧怖。
忧的是他死了, 长安该怎么办,没人收尸不要紧,只希望想办法让太后知晓,赶紧另立新君。
怖的是他死了, 长安该怎么办, 定还会有很多麻烦,世家会一窝蜂抢上,又是一团乱麻的困局。
可也觉得未必不是解脱。
悔么?还是悔的。他听着方老将军、玉隐公子等人的事迹长大, 他以为打胜仗似乎是件容易的事,只要骁勇、果敢、智慧,了解风貌地理,那么再积攒几次经验,就可以无往不利了。
可真到碰上了,他才知道,这世上什么事都讲个机缘与巧合,而打仗更是最讲究运气的事。时运不济,就会如偷袭西魏那个王子,拼了全力杀到敌人眼前,也不得不放弃。
。
而这个夜,他已感受不到寒冷。尽管渗出的汩汩鲜血浸透了棉衣和战甲,被冷厉长风一吹,就透着冰冷的湿意,然而又仿佛燥热,他觉得自己大概会在这燥意中死去,然后冰冷了身子。
他在西魏骑兵的冲杀中左支右绌,尽力保全自己的性命,见缝插针又杀了两个西魏骑兵,身上又挨了一刀。
之所以没有放弃活下去,力竭而战,是因为他永远忘不了方才被抢城的那一刻,那两个关城门的士兵。
一个是之前带头打他的人,他记得姓吴,大概叫老吴吧,而另一个也是城头上喝过酒的。
他们大吼大喊着关城门,脖子上的青筋迸出来,各自双手推着一扇几十斤重的城门往前俯冲,将门牢牢阖上,死死抵住外面的冲击,对这边大喊着:“快不行了!”
但没人顾得支援他们,有两个敌兵看到他们关城门,纵马奔去砍杀。
他们正死死抵着门上门闩,那一刻张副尉舍了命,冲去拦那两个骑兵,为他们争取了点时间。张副尉被砍死后,同萧怀瑾喝过酒的那个士兵则又挡在老吴面前。他也抵抗了没两下,就被杀了,临死前紧紧扒在老吴身后。
但他的尸体并未替老吴抵挡多久,敌兵就一刀刺穿了老吴。那时老吴正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,挣扎着给城门的大铜锁上落了锁,他上锁的时候已经站不住了,紧紧扒着门闩,后面那俩骑兵疯了似的几乎将他砍碎,而他倒地的时候坚持着将钥匙吞入了腹中。
他们舍命的时候也没想很多,什么家国大义他们从来不知道。只知道这城门必须关上,不能被骑兵冲进来,不然就守不住了。
所以,萧怀瑾想,他也不想想那么多了,他只知道他必须活着,不能死在战场上。
城外的骑兵不断冲城,大门被撞得碎屑纷纷,门闩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,几乎要承受不住了。
瓮城内对峙的两军都只剩了几十人。先前冲进瓮城的那一小缕西魏骑兵,真正成为了“请君入瓮”的翁中鳖。他们无法从内打开上了锁的瓮城门,真正的朔方城门又关得牢牢,非攻城重器不能破。他们只能尽快杀光瓮城内的守军,好从内部将瓮城门破开。
庆幸的是,对晋军来说,这场鏖战很快便迎来了曙光——安定伯连夜亲自带兵退敌,朔方是并州军的中心驻点,大营离主城也只有几里路,几千骑兵转眼就到,在城外与偷袭的骑兵互相冲撞。
战机总是稍纵即逝,一刻钟头便天翻地覆。制造出这些机会的,往往只是不起眼的一兵一卒,譬如那两个守城士兵。西魏骑兵的抢城被拦了一刻,形势便倒向了安定伯的晋军。
瓮城内还在垂死抵抗的守军,看到了城外天空被火光照亮的红。那并非黎明之后的朝霞,而是援军带来的希望。他们被唤起了几乎溃散的意志,大喊着杀向敌人——不为什么杀敌卫国,而是要活下去!
他们也终于如愿以偿。
安定伯带了四千骑兵,瓮城外的骑兵们见抢城失败,也就及时止损,一声吹号迅速回撤,来去如风端的是流氓行径。
而朔方城门上巡视的守军见状,赶紧跑下城墙,汇报城门下严阵以待的长官。
不过多时,朔方城门缓缓打开,守军如潮水涌出,冲去瓮城,将剩下的几十个西魏骑兵一斩而空。
瓮城经历一番激战,守住了。
得救的时候,萧怀瑾倒在城墙边,他身下全是冰冷粘腻的血,有敌人的,有自己的,却管不了那么多了,他十分疲惫,躺在那里,枕着一个死去士兵的后背。
阖眼之前,他看到了黎明。
真正的黎明,不是安定伯带来的朝霞,而是黑夜褪尽后的世间本该有的、一直存在永恒未绝的明亮。
他感到有人在摇晃他,操着浓重的口音:“死了没?哎这是个活的,别睡,睡了你就真冻死了,起来,起来!”
萧怀瑾心想,你要知道我是真龙天子,看你还敢不敢这样扇我巴掌。
他这样想着,忽然笑出来了,就笑醒了。带着脸上的五指印,睁开眼。
对面抽他巴掌的老兵,傻了一样地看他,大概是第一次见快死了又笑醒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