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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宫佳丽心悦我 (酥脆饼干)


  那是第一次见到何太后。
  她十分美,花瓣似的红唇弯起来,笑容仿佛隐藏在雾里,将大权在握的凌厉气势冲散。谁能想到,这笑起来仿佛拨云见日的女子,斩杀政敌时是那样毫不留情。
  她并不似韦家主母出于言表的严厉,竟让韦无默感到了惊艳,像苍白中开出了姹紫嫣红。然而那种惊艳背后,又是一种十分孱弱的、寂寞的感觉,从她的眼角眉梢,一缕缕地释放。
  她似乎很喜欢韦无默,或者说,很喜欢宋逸修给她带入宫的人。问了韦无默一些事情,赏赐吃了宫里的点心零食,还摸了摸她头和手。
  半晌后,韦无默被何太后身边的常姑姑带去,教习礼仪去了。临退下前,听到太后与宋逸修谈话,口吻十分熟稔,仿佛亲昵地说起养女儿的事情。
  “所以,这是想给我带个女儿来解闷么。”
  宋逸修微笑起来,如春日初花,次第而开。他掏出那个鸡翅木盒子,打开,红珊瑚在阳光下,粲然折射出璀璨的光泽。
  “带她在身边,就当是……我们共同的……”他顿了片刻,跳跃着扯了一个词,“亲人吧。”
  
  何容琛捻起那根簪子,阳光下笑容苦涩中带着暖暖的馨甜,那样又苦又甜的。
  她说,“好。我们的。”
  她的微笑隐于光晕后,识海像水中温暖泛泛的光。郦清悟浏览过这一幕,看她在深宫里,与宋逸修这样,隐忍着,克制着,守望着,相依为命着。
  郦清悟忽觉不忍。
  其时已是延祚二年,尤其从“癸巳政变”后,何家一步登天,也想着借此独揽大权,甚至废立皇帝,扶持傀儡。他们未能得到“知政事”印章,和曹呈祥又翻了脸,便不停进宫游说何太后,给她施压。
  何太后要稳固政权,必须依靠何家撑腰,一面又要对得起江山社稷。
  她不能拒,更不能应,实在无法拂了何家的面子,只能叫宋逸修出面,驳斥何家事务。就这样,一边用着何家,一边用宋逸修的名头去打压何家,艰难地玩着平衡。
  萧怀瑾养不亲,这偌大深宫里,相依为命的,唯有宋逸修。如今,他又带进来了韦无默,给她作伴。
  小姑娘精致漂亮,猫儿眼剔透,是个十分灵慧的性情。无怪乎他看中了。
  他们谈论起儿女,忽然就忆及了大皇子萧怀瑜。隔了四五年,何容琛终于能平静着想他了。
  宋逸修替她将珊瑚珠发簪插入了鬓发中:“还记得么,先帝曾问过我,大皇子长得像不像他。”
  何容琛溯着遥远时光,忆起来了,七八年前她得了宋逸修一计,带着思贤去见皇帝。她道:“记得,你说像,说形神俱随,九容咸备,先帝很高兴。”
  宋逸修收了手,忽而笑了,不知笑发簪还是笑回忆,“如果大皇子是你生的,我就一定不会那么回答他了。”
  何容琛抬起头,初时不解,茫然了一眼。却忽然心中剧颤,脸颊也微微泛起了热:“那……你会怎样答?”
  两人在内殿里轻声细语,像两个情窦初开的孩子。宋逸修敛了笑,认真道:“那我就不答了——不想答。”
  原来还想闹脾气呢。何容琛侧过头去笑了,为这迟来了很多年的,酸溜溜的话。
  是夜,她躺在榻上辗转。
  自大皇子故去后,她便习惯了点着安神香入眠。于是那个被熟悉沁香缭绕的梦里,她看到了宋逸修。
  梦里宋家没有倒台。那合该是他年少的时候。
  没有经历家变的宋逸修,被推官为朝中重臣,他在人声鼎沸的京道上游街,路边观礼的百姓赞誉艳羡,少女鬓插簪花,羞怯含情。
  而她亦未曾入宫,打开闺阁的绮窗,悄悄看着他,他便在这时蓦然抬头,与她隔着千万人群,遥遥凝望。那千回百转,那柔情缱绻,都化入了这穿透流年的对望中。
  何容琛醒来时,时近四更,该是早朝了。她却突觉倦了,好似做了一场二十载的黄粱大梦,荣华富贵皆散如云烟,心中空荡荡的。
  天际破晓,宋逸修俯下身,悉心为她穿鞋,神态安静专注,仿佛做的是发自肺腑热衷的事情。何容琛歪着头看他认真眼神,不由开腔道:“……我做了一个梦。”
  宋逸修未抬头,手中仍是不停歇。她却知道他在认真听的。于是微笑道:“我梦见,几十年前宋家没有蒙难,就那样鼎盛至今。那个叫宋逸修的公子官居一品,帽插宫花红衣怒马,入庙堂指点江山,才名冠绝天下。然后……”
  宋逸修抬起头,等着她说下半句。她努力回想,却又苦笑了起来:“没有然后了。”
  宋逸修微笑道:“自古策名就列时,不正也是洞房花烛夜么。太后可曾梦到?”
  “哀家不记得。”何容琛笑了半晌才缓缓问道:“你呢,若让你做个好梦,像这般的美梦,你想梦见什么呢?”
  宋逸修扶着她来到妆镜台前,为她梳理散落的头发,久久才道:“臣会梦见,很多年前的黎明,臣在宫外迎接还是豆蔻的她,她没有入宫,然后……”
  宋逸修止了声。
  何容琛:“可即便不入宫,她迟早也寻个人嫁了。你这梦要怎么做下去呢?”
  宋逸修微笑摇头,何容琛也未再问了。无论时光怎样倒退假设,无缘,终归是无缘。
  时光像铜炉中的熏香一样氤氲袅袅,仿佛沉寂此刻。
  宋逸修手下一扯,何容琛惊叫一声,却见他手持一根白发,递到她面前。
  若是寻常宫人,未经询问便拔了太后的白发,一定会受罚。但宋逸修却做得极为自然,仿佛同何容琛是老夫老妻了般。何容琛果然未怒,只是看了那根白发,淡淡道:“宫外女人的梦想,大概不过是与心爱的人朝朝暮暮,他为她描眉,她为他梳发。这人间最幸福的事情,不过如此罢?”
  盈盈数载,他描眉时,抚平她眼角的皱纹;她梳头时,拔掉他青丝的华发。
  她捻过那根白发细细打量着,轻喃道:“终我一生,却从未有过。”
  这样想来,忽然便觉沉抑太久了。
  遂在暮春时令,逢一日休沐,宋逸修忽然说,要带她去一个地方。
  何容琛真正高兴,也不顾一切地,跟着去了。
  他带她出了宫。
  暌违十八年,终于再次站在了宫墙之外,观苍穹之广袤,天地之自由。何容琛长长地舒了口气,左右张望,那似曾相识的一草一木,一砖一墙。说来怅惘,上一次走进来时,十四岁的她还和宋逸修走过内城,看过皮影戏,说过拜神之人都是懦夫。
  他们衣饰朴素,就如一对夫妻一样,穿过热闹的集市。偶尔手不小心碰在了一起,又惶惶收回,四下张望,市井依旧熙熙攘攘。于是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,小心翼翼,手又碰在了一起。
  皮影戏依然在繁华一隅唱的咿咿呀呀,依旧是十八年前的陈年老戏,讲两个人倾心相爱,却一生未言说的故事,居然还没过时。
  她没有梳髻,几绺长发垂在身后,挤在人群中听了片刻,出来后似真似假地嗔怨:“这影戏也太不圆满了。人生在世,已经活得够苦,怎的戏中还要困顿一生呢。若要我编,我就叫他俩好好地活在一起。”
  旁的摊子上有卖皮影的,宋逸修牵了她的手,走过去翻拣:“既想要圆满,那我们就自己编个梦,便是了。”
  他回头冲她一笑,执着手中皮影,颜色鲜亮的小人挥着手摇了摇。他们的背后,热雾腾腾伴着丝竹嚣闹直入九天,人群各自沉浸在欢声中,却只从何容琛耳边掠过,她看不见也听不见,只有相牵的手烫得没了知觉。
  不知何时,天际开始蒙起沥沥细雨。她跟着宋逸修,去了他在长安的宅邸,有小池,有竹丛,安静的烟火人间。
  坐在凉廊上,隐约可听见街巷那边,传来婉转的歌女声,在滴雨落石和乌篷船桨漾起的波纹中悠扬穿梭:“今夕复何夕呵,共此灯烛光。明日隔山岳呵,世事两茫茫……”
  那天外空灵的曲中,他们各自支着皮影,全神贯注地在幕布上舞动,将所有想象中的美好,不掩溢美之词地施加于它们,堆砌起圆满的一生。
  “于是,那两个相爱的神仙就下凡了。谁叫这天庭规矩太严,这世道欲壑难填,这苍天绝情无眼。”
  “来到人间后,他们化为书生和小娘子,一道隐居。”
  去哪里隐居了?
  “月照孤舟,荡去了锦绣山河,寻到一处村落。”
  那是个怎样的村庄?
  “那是延绵如十里江涛的青山,是蜿蜒如仙女飘带的溪水。”
  盖了怎样的房子?
  “房檐生了青苔,篱笆沾着细雨。房前种了大片大片的槿花,风一吹就轻轻低头。朝开暮落,一日风光。”
  “那个站在花丛里天风环带的人,一定是郎君了。”
  “那个坐在茶雾后打扇微笑的人,一定是娘子了。”
  菜园子里种了什么?
  “一株淘气着攀爬花架的葡萄,用它酿天下最美的酒,可以让甘醴流入心房,映出心爱的人的倒影。那酒很灼热,能看到乱花迷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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