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见他衣着华丽,仆妇又一口一个小少爷,于是猜测他或许是公主府内的亲眷。”
晏寻愕然地抬起头来,眼中空荡荡的,仿佛完全不能思量。
晏何还没敢去看他,口中喃喃道:“那时,我便起了私心。淳儿已死,许多计划付之东流,想着如果把他带回能戎卢,当做质子,今后两国交战或许还可以派上用场。”
“义父?!”晏寻望着他,难以置信。
此时此刻,不止是他,连书辞和沈怿也不同程度的惊讶了一番。
的确曾听说长公主与驸马有一子,可那么多年过去,都以为这孩子早就死了,谁能想到会是晏寻!
再细细回想,与驸马相同的疾病,还有肖云和的手下留情,所有的细节又莫名吻合。
晏何还大概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,略带病态的脸无所动的摆了两下,声音忽然有几分哑:“这个男孩儿可能是被突来的变故吓傻了,以至于我带着他一路南下,他也没有反抗,直到跨过边境时,他才毫无征兆的大哭……”那会儿不明白,很久以后晏何还方朦朦胧胧地懂了,其实三岁孩童也知道家乡何处,叶落归根。
“那个孩子,就是你。”
他几近残忍的承认了,继而又慢慢道:“为了让你早日习惯那里的生活,我领着你在戎卢里吃,在戎卢里住,后背也纹了戎卢人的纹身,可是我同几位长老都知道你的身份,我也清楚,他们留着你,就是为了今后做打算。”
晏寻手握成拳,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凸起,书辞看在眼里,正安慰似的把手放上去,却不料猛的一下,晏寻也抓紧了她的。
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。
养久了总是会养出感情来的,随着他越长越大,晏何还的内心就越挣扎,一方面是族人的寄托,一方面又是晏寻的生死。
两者他都难以割舍,迟疑犹豫了很久,终于在两国交战之际,把晏寻从戎卢赶了出去……
“之后的事,你也知道了。”
他轻叹了一声,“你若是因此恨我,我也不怪你。好在你如今已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,我便是死,也没什么遗憾了。”
晏寻压根不知该说什么。
三四岁前的记忆模糊不清,只记得自己十几岁被迫离开戎卢,在战火纷飞中一路跋涉,莫名来到了中原,人生地不熟,除了会点拳脚功夫,他一无是处。
很早之前他就奇怪,好好的,义父为什么要赶自己走?态度还如此的果决,半分商量的余地都没有。
直到现在他才或多或少的明白了一点。
晏何还的目的不过是想让他自生自灭,把一切交给老天爷,活着是他走运,死了也算对得起自己的族人,两边都有交代。
晏寻摇了摇头,头疼欲裂,索性嚯的站起身,夺门而出——可他夺门的时候还没忘拉着书辞,书辞又拉着沈怿,三个人谁都没打算松手,一连串地跟着往外走。
对王府里的环境不甚熟悉,他闷头走,书辞和沈怿踉踉跄跄地随行,眼看快到小池塘了,困倦了一天的沈怿终于不耐烦:“松手,你多大的人了?发脾气还要人哄吗?”
似乎是才回过神,晏寻怔怔地松开书辞,视线在沈怿脸上一晃而过,继而不甘心地转身,几步踩上了池塘边的高石,蹲在那里不知所措。
书辞见状,无奈地朝沈怿瞪了一眼,后者却不以为意轻哼。
正因为和晏寻有过相同的经历,她完全可以理解他此时的感受,于是提着裙摆,试探性地走过去。
“晏大哥……”
他双手痛苦的插入发丝中,头深埋在膝盖上,闻言才动了一下。
书辞挨在他身旁,“我懂你的心情,之前得知我亲生父亲是梁秋危时,也是一时间无法接受,想通了就好了。”
晏寻垂着眼睑,并未言语。
“其实我倒觉得,你娘是公主殿下也没什么坏处。”她双眼望着碧波荡漾的池塘,“这么一想,你和王爷还是表亲呢,咱们往后也算一家人了。”
沈怿颦了颦眉,似乎想说什么,最后还是忍住了。
晏寻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颜,欲言又止:“你……”
“想开一些。”书辞淡笑着安慰道,“公主多厉害的人啊,不仅才貌双全,风华绝代,和驸马的故事还被传成一段佳话。和我爹相比,可是高贵得多。”
不欲拂了她的好意,虽然胸腔好似堵了一块石头,喘不上气,晏寻仍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来,轻轻颔首。
第 88 章 八八章
这一段旧恩仇对晏寻的打击很大, 尽管稀里糊涂地接受了母亲是长公主的现实,可其中那些阴谋诡计仍让他难以释怀。
沈怿被书辞推着, 搬出几坛子酒来陪他喝了一晚上,好在他酒量一般, 灌了没两坛就倒了, 最后还是由晏何还和高远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扶着回了府。
累了一天, 总算得到喘息的机会,沈怿实在是撑不住, 匆匆洗漱完,抱着书辞就往床上躺, 下巴搁在她颈窝, 眼睛一闭, 很快便不动弹了。
花厅里的冰山已移到了室内, 被夜风一吹, 散发出凉爽的味道, 再配合清幽的安神香, 着实适合安眠入睡。
然而书辞却还在想晏何还的话, 一时半刻清醒得很。
淳贵妃死于非命, 结合沈怿之前所说的落井身亡的事情来看,必定是有人把她推下井的,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。
她知晓了一件与太后有关的秘密,还牵连甚广,可正要告知旁人时,突然就死了。
这未免太过巧合,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“杀人灭口”四个字,必然在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些什么才引火上身的。
书辞思来想去,怎么都睡不着,偏偏某人又睡得很沉,这叫她非常苦恼。
“沈怿。”
他半梦半醒间低语:“……嗯?”
书辞转过身来,面朝他,“我一直觉得,肖云和那只老狐狸,不像是会自己登基当皇帝的人。”
沈怿没睁眼,却还是问道:“怎么讲?”
“他这个人很聪明,把晏寻留在自己跟前那么久,不会没有察觉他的身份。”书辞从他怀中抬起头,“以他对长公主的忠诚,有没有可能,他是想让晏寻当皇帝?”
他闭着眼睛轻笑一声:“这姓晏的真是运气不错,投了个好胎不说,另有人给他铺路打江山,就算路没铺好,眼下还能白白捡个指挥使来当。老天真不长眼。”
书辞觉得他太锱铢必较了,“人家童年很悲惨的。”
“咱们俩哪个童年不悲惨?”他不以为意,说着便引了她的手从衣襟里进去,在陈年的旧伤疤处停下,老老实实地摁在那儿不让挪动。
书辞倒也听话地给他安慰似的抚了两回,又思索着开口:“晏先生说,你娘知道了一件与当今太后有关的秘密,而太后在十多年前还只是皇后,她有什么样的秘密能比功臣通敌叛国更能打压先帝的?”
“还有那个……唔。”
话没讲完,嘴唇便被他轻轻堵住了,并未深吻,只是含了片刻便松开。
沈怿揽着她的腰,语气里透着无奈,“夫人,为夫是真的困了,这些无关紧要的事,睡醒了再谈可好?”
大概才意识到这位大杀四方的肃亲王几乎困了一整天,书辞好笑之余又贴心地给他拉了拉被角,颇贤惠地在他背脊上轻拍:“快睡吧。”
闻言,他还就真的乖巧地低头与她额头相抵,沉沉的睡了过去……
漫漫长夜,月明星稀,唯有书辞的双目还是亮晶晶的。
*
沈怿虽然玩世不恭,上朝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但是真遇上什么事了,他还是不敢怠慢,认真起来比谁都可怕。
短短十天的假期过完了,都督府和朝里积攒了一大堆的公务,他开始早出晚归,书辞也学着在家里想方设法地打发时间。
有了前些时日沈怿自毁形象的在府内给她塑造了一个和蔼可亲,端庄贤惠的王妃身份,书辞现下在一堆仆婢中很得人心。
大夏天里日头晒,早起叫上几个侍女和嬷嬷凑到小花厅里坐着剥莲子,做绣活儿,偶尔也拿几本闲书来看,正午那顿饭沈怿有时候赶得上,没赶上时书辞只让小厨房炒几个小菜。她是最忌讳浪费的,自己本就吃不了几口,尤其不喜欢满桌大鱼大肉,久而久之,厨子们也都摸清了她的习惯,饭菜的分量恰好是够她一个人吃的,不多也不少。
平时得闲了,言书月和陈氏也会到府上看她,但由于暑气重,书辞好几次都劝她们等凉快些再来。
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了下去,转眼落了几场雷雨,接着就立秋了。
入秋后的雨,是越下越凉,满天阴沉,放眼看出去,整个苍穹仿佛漏了似的,不仅几日没停,反而有增大的趋势。
沈怿难得把手里的一堆破事处理完,端了杯茶靠在软榻上翻话本,书辞却没有他那个闲心,扒着窗棂,一直望着小院中的才搭起来的葡萄架,很担心它禁不起这场风雨的摧残。
沈怿翻完了一本,抬眼见她那副望夫石的样子,不由好笑:“都没见你每天这么盼我回来,我还不如一串葡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