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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美人兮窥东墙 (许乘月)


  她兄长薛密六年前以鸿胪寺卿侍卫长作为出仕的第一步,去年冬顺利进入梅花内卫,甚至包括她自己的太常寺主簿之位……背后皆有弘农杨氏的身影。
  薛轻烟与兄长薛密皆是明白人,深知弘农杨氏之所以暗中扶持,并对薛家礼遇看重,不过是为着几代圣主接连打压世族,有些事情上世族需要有人在台面上代替杨氏发声罢了。如今父亲竟生出了如此妄念,简直糊涂透顶。
  “嗯,”大约知晓了来龙去脉,杨慎行心中已有数,便也不欲多事,只淡淡道,“你与薛密皆非庸材,虽借了弘农杨氏之力上路,可将来能走多远,走向何方,全看你们自己。”
  薛轻烟点点头,心中浮起淡淡恼火:“父亲糊涂,我与兄长皆不糊涂。今后薛家若要门楣增光,自该是在我与兄长的功勋之下,而非靠姻亲裙带。”
  弘农杨氏提携薛家多年,从未有过携恩义自重轻慢薛家的举动,双方一惯是互利共生的合作态势。如今父亲倒想反过来利用姻亲绑定杨氏这棵大树,妄图一步登天,简直是猪油蒙心了。
  “话既已说开,我自不会多想。转告你兄长,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,我信你们不是那样的人,”杨慎行知她心中必定难堪,便将话岔开,“此次出访东宁,太常寺定下的人选是你吗?”
  “若七爷怕沈二姑娘误会,我想个法子推了。”薛轻烟一边说着,脑中已在计量该如何推脱。
  杨慎行笑笑:“那倒不必。此次出访东宁对你是个机会。”一个建功的机会。
  既薛仲山已年纪大到糊涂,那就该让薛家年轻一辈起来掌家中事了。
  “此次出访东宁之事,只怕远没有这样简单,”薛轻烟从不是大意之人,“七爷当真舍得让沈二姑娘跟着涉险?要再查一查吗?”
  虽说自家父亲的私心已昭然,可父亲明知自己与七爷之间来往频密只是为两家传声通气,为何会突然起了将自己与杨慎行绑定在一起的心思,这就很值得推敲了。
  杨慎行冷冷哼笑:“查不查,那是公父与我五哥的事,我费那精神做什么?既知有人动手脚,我更得将她带在身边。”
  他不在乎陷阱是什么,只不知前往东宁与留在帝京哪一头才是那个陷阱,最稳妥的法子便是将她留在自己的视线之内。
  这便是真心喜爱一个人了吧?交给谁都不放心,惟有时时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,才会觉得踏实。薛轻烟笑了:“若七爷想好要带沈二姑娘同行,只怕近日还是避嫌些才好。最重要的是,千万别忙着议亲。”
  她此言一出,杨慎行霎时微微眯了眼:“什么意思?”
  “虽无相关规程明言,可照约定俗成的惯例来说,两个高阶官员之间若为夫妻,便不能再继续同府为官,”薛轻烟笑着摇了摇头,指了指窗外,“瞧瞧韩大人多聪明。”
  其实韩瑱根本就是歪打正着,当初他之所以将苗金宝自光禄府送到鸿胪寺,单纯是为着苗金宝的前程考虑,并未想到这么长远。如今他与苗金宝之间几乎算得尘埃落定,倒无端少了这层烦恼。
  杨慎行顿时忧郁了。
  也就是说,若在此时议亲,下月的出访沈蔚便要避嫌,不能随行。可昨夜沈蔚对议亲之事并未松口,东宁之行他更不敢不将她绑在身边。否则一来一回最少也是两三个月,这中间会否出现什么变故,他不敢想。
  见他那副死样子,薛轻烟恍然大悟,甚至有些幸灾乐祸:“沈二姑娘尚未同意议亲?”
  “还不走,想等着蹭谁一顿晚饭吃呢?”杨慎行向来不喜与人谈论私事,又被切中心中隐痛,一时简直整个人都不好了。
  薛轻烟沉吟片刻,还是在临走前给了一个良心的建议:“沈二姑娘性子直,七爷别与她绕圈子,要给人绕晕的。”
  ****
  因被提醒了要避嫌,申时放值前,杨慎行便假公济私地着人将沈蔚唤到自己的议事厅。磨磨蹭蹭待到鸿胪寺众官都散得差不多了,两人才徐徐行出来,一道上了马车。
  “你今日闷闷的。”
  车帘一放下来,杨慎行便非常自觉地牵了人家姑娘的小手。
  沈蔚倒也由着他,只侧身拿额头抵住他的肩膀,那嗓音真是闷到一个不行:“没有。”
  马车徐徐前行,自东城的鸿胪寺缓缓向西驶往归家的路。厚重的织锦车帘将燥热秋意阻隔在外,也将车厢内这一方小小天地遮得密密实实。
  已有六年未见过她这般近乎撒娇的亲昵模样,杨慎行心头又甜又酸,阵阵发软。
  他抬手环住她的肩,笑音轻软,怕惊着人似的:“你有什么心事,都可以同我说的。”
  “并没有什么要说的。”她不敢抬头瞧他,便一径拿额头抵住他的肩蹭来蹭去。
  被她这举动闹得心猿意马的人只得连忙轻轻扣了她的下巴,以温柔的力道迫得她仰起脸来。
  四目相接,在他似笑非笑、颇有深意的含情目光下,沈蔚忍不住红了脸,一时没敢动弹。
  “做什么?”
  羞赧的尾音软软的,落进杨慎行耳中便像沾了莓果汁子的羽毛轻扫过耳廓又扫过心尖,只觉一呼一吸之间全是浓稠的浆果般滋味,厚厚的甜中透了点叫人心中发颤的微酸。
 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压下心头悸动,只非常克制地在她唇上轻啄一下便退开:“冬阳,不要瞒我。”
  那张贯穿了自己全部少女心事的美人面近在咫尺。
  他的眼里,有星星。
  恍若一抬手就能掬起一捧星河。
  沈蔚怔怔望着他,心中千回百转像有人正画着糖画似的。想了又想,偷偷吐纳好几回后,才终于攒了一点勇气。
  “不敢说。”她干脆利落地抬臂环住他的脖子,侧身将脸埋在他的肩窝中,再无半点犹豫。
  被这突如其来的美事冲击到愣怔片刻后,杨慎行紧紧扣了她的腰身将她圈进怀中,唇角持续上扬,心满意足。
  那个勇敢明亮、胆大又胡来的姑娘,大约是当真要回来了。
  “沈二姑娘天不怕地不怕的。”
  他温软的笑音烫得沈蔚耳廓通红,止不住在他怀中轻颤了一下:“下午那时……你们说的许多事,其实我根本听不明白。你总时不时瞧我一眼,害我总疑心你在嘲笑我是个草包。”
  “我冤枉,”杨慎行闻言既惊讶又好笑,同时暗暗松了一口气,“那分明是含情脉脉的眼神。”
  他心中明白,这只是她一时还不能彻底打开心房、随口扯出来耍赖的由头,三分真七分假罢了。可他还是很愉悦,至少,她已在试着信他。“就烦心这个,没旁的了?”
  “后来、后来你同薛主簿不知又谈了些什么我听不懂的事……”沈蔚不是很重地拿头顶去撞了他的下颌,隐隐有些恼忿。
  为免自己的下颌被撞碎,杨慎行索性将人抱过来,横坐在自己腿上,噙笑道:“你既想知道,我便拣你听得懂的说,好不好?”
  这是他六年来练习过无数次的伎俩。
  唇角上扬成最撩人的弧度,语调克制成最缱绻的声量。
  最好看的脸,最温柔的耐心,最动人的声音……每一样,都是照着她最心爱的那般模样去的。
  此情此景,沈将军的防线已然被击穿,再也不将军了。
  “她就是带消息给我,说下月出使东宁之事只怕是有人做了手脚;她父亲起了糊涂心思,也搅和在中间了。”
  这样一说沈蔚便确实听得懂了,她略偏了头想了想,点点头:“旁的事你自己处理,届时我只管护着你就是。”
  杨慎行心头发烫,将怀抱收得更紧些,笑得愈发明媚了:“第二件便是她提醒我,近日需得与你避嫌些,暂且也不能议亲,否则出使东宁便不能带你同行了。”
  “噢,仿佛确实是这样。”沈蔚红着脸,再次点了点头。
  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她是有些模糊印象的,以他们二人眼下的官衔……虽说都是闲职吧,可若一旦议亲,必也不能再同府共事,更别说一同出使了。
  “没了?”见他顿下没再说话了,沈蔚不是很认真地瞪了他一眼,伸手推推他的肩膀。
  “大约就这些了,”杨慎行顺手捏了捏她的腰,惹得她缩了一缩,“我说完了,你怕是还没问完的吧?”
  他隐有所感,那个最最困扰她的症结,就快要呼之欲出了。
  “我……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问你,”沈蔚略顿了顿,在他怀中轻垂眼帘,有些不敢直视他灼灼的目光,“我不是不肯信你,只是此刻还是有些说不出口……”
  “那晚些你记得过我院子里来,我等你过来说。”其实他很想直接将她拐回去的。不过,他看得出她此刻正在心中挣扎,那个困扰她最深的问题,大概需要花掉她极大的勇气。
  他可以等的。
  “不过来。”沈蔚红着脸扭开头,耍赖。
  结果被人捏着下巴又将头转了回来:“那要不……我过去?”
  “算了,还是我过来吧。”到底还是妥协了,只是语气颇有些不甘不愿。
  “听说人在不开心的时候,吃些甜的就会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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