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圣旨是皇帝亲笔所写,又有御宝盖印,不光是桓府。朝中各部此刻只怕也都知晓虞家平反一事。城里更是贴出了告示。
圣旨的撰写一如既往的晦涩而冗长,那些华而不实的文字背后,是皇帝遵照自己的承诺,为早已满门抄斩的虞家正名。
而同时,还有一道圣旨,也说一不二地颁了下来。
隆朔三年,以康王为首的几位大臣,联合上了谏书,拿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证据,诬告虞家,并参虞邈一个欺君之罪,使得原本便因得知贞妃尚且活在人世却苦寻无果的皇帝震怒,亲自下旨,诛虞氏满门。
而今,虞家平反,康王与废后姜氏□□后宫,结党营私,并意图逼宫谋反证据确凿,一众党羽在将近半月的里外追捕后,终究被一网打尽——
为首的康王与废后姜氏自然被赐死。康王府一众及姜家诸人则凌迟处死。曹营等人宣腰斩,大理寺、御史台、千牛卫、金吾卫等听从康王命令者,追官落职。
这一道圣旨,伤了了永安城中大半世家的根基。却没有一家,有胆说一个“不”字。
便是桓府,因出了一个跟随萧子鱼的桓峥,也吃了一顿排头。好在,念在桓家父子忠君不二,只是将桓峥追官落职,并流放千里。
桓岫想,起码,勉强留了一条命。
“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宋拂愣了愣:“去哪儿?”
“去见见萧子鱼。”
其实,并不是桓岫想带宋拂去见什么萧子鱼。
想要她一起见萧子鱼的,是吕长真。
进死牢前,宋拂回头。桓岫站在马车旁,多日未放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,橙色的光,和煦地宛若春日。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微微回头。
萧子鱼的投诚,没有换来活命的机会。不日之后,他也会和康王府其他人一样,被凌迟处死。
死牢内,晦暗一片,霉味、血腥味,各种令人作呕的气味混合在一起。康王府、姜家还有薛家众人,不论男女都被关押在此。宋拂眼尖,一眼就看到了独自一人坐在牢房角落里的薛芃芃。
她张了张嘴,萧子鱼的声音从另一头吵嚷了起来。
“怎么?你们兄妹俩来看我们的笑话了?”
宋拂回头,萧子鱼抓着铁牢笼,声音尖利道,“不过也是,风水轮流转,你们现在得势了,自然会想要来踩一脚!”
“踩一脚?”吕长真握拳的手,青筋暴起,紧要牙关,“你当初杀害我妻子的时候,难道从未想过会有今日?”
“你的妻子?那个叫弥丽古丽的女人?”
萧子鱼先是想了想,而后冷笑:“那个蠢女人。”
宋拂皱了下眉,紧接着便听得萧子鱼笑道:“那个女人本来可以不死的。但是太愚蠢了。”
他原本以为,在经过了心理的攻坚后,弥丽古丽愿意说出虞氏兄妹的秘密,可结果等他凑近时,却被一口咬下了耳朵。
“如果她肯老老实实说出你们兄妹的秘密,我又怎么会杀了她。”
“你想知道什么秘密?”
宋拂目光沉沉,在萧子鱼转而看向自己的时候,笑了笑:“我们兄妹的身上能有什么秘密。”
“小皇子的……”
“没有什么小皇子。”
宋拂喘了口气,好半晌才压抑住火气:“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小皇子。”
“那个孩子,刚出生不久,就夭折了。”
第84章 此间
永安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与安宁。久未上朝的皇帝,终于再度在百官面前露了脸。百姓们不必再因夜里兵士疾行的声音感到恐惧。
晨钟暮鼓,便又是一日太平。
东宫衙署的官员们很快就换了一批。文武百官几乎在得闻消息后,立即紧张了起来。因为太子已废,册立新太子俨然是情理之中的事,可在宣旨赐死康王等人时,他们迟迟没有等来宣布新太子的消息。
而现在,一道圣旨突然降下。
情理之中,却又有点意料之外。
有嫡立嫡,无嫡立长。
这是皇室册立太子的一贯做法。前太子占了嫡也占了长,然而人一死,也不过是百年后的一抔黄土,还未入皇陵,被远远地埋了起来。姜氏被废,皇后位空缺,皇帝显然没有心思再立新后,那么无嫡无长,立谁为太子,就成了几方势力博弈的目的。
但显然,除了知道萧秉瑞在抓康王党羽时出过力,在得知皇帝册立六皇子萧秉瑞为太子时,他们都吃了一惊。
没有人会想到,这个一贯放荡不羁的六皇子,竟最后成了赢家。
除此之外,还有一道圣旨,炸得全朝堂的官员们都震了一震——册立虞氏女,虞宝音为郡主。
郡主的身份,比起异姓县主,那是高了不知多少身份。大多是亲王之女能得这样的封号。如今,这么尊贵的封号落在了一个异姓女身上,如何不叫人吃惊。
可转念一想,也许,这只是皇帝对虞氏的愧疚。
谁也不会想到,在他们所不知道的地方,皇帝的寝宫之内,曾有贞妃再度回来过。他们的陛下苦苦寻找的“皇儿”,也在那几度进出,甚至拒绝了认祖归宗,回宫当公主的准备。
这段时日内,老郡公退了休,回到淮安郡公府,含饴弄孙。大理寺、御史台换了好大一批人。刑部忙得底朝天,终是熬了几夜,熬出了头。东宫被重新休憩,很快热闹的平王府空了下来,那曾养在外面的小娘被迎进东宫,竟也从身份卑贱,一跃成了东宫的美人。
然而,等到萧秉瑞成了太子,入主东宫后,皇帝的身体似乎在一个昼夜间,病来如山倒。御医们进进出出,却是谁也不能应承一声,道自己治得好皇帝的病。
就在永安城中皇帝病入膏肓的消息愈演愈烈时,一道退位诏书再度炸在人群中。被拥上皇位的,是才入东宫,还没当几日太子的萧秉瑞。
但此时此刻,已经没人在乎这个曾经的六皇子,曾经的平王殿下究竟是个怎样不着调的性子。那气势恢宏的禅让大典并登基大典,让所有人都迫切地期盼着,这位新登基的皇帝,能带来不一样的风貌。
毕竟,康王谋反一事,才不过是刚刚落幕,所有人都还记得那些踩过心头的叛军马蹄。
新皇登基后,自然要做的一件事,就是调整官吏。
萧秉瑞手里本没有多少兵马,当初与太上皇一切设局叛军时手里的那些兵马,多是自己那点亲兵,还有就是从太上皇及几位皇叔手里借来的兵马。但是这些,就有不少人在得知萧秉瑞成了太子之后,就试探着想要讨点功劳。等到他成了新皇,更是巴不得能得一个从龙之功。
识人的本事,不是一蹴即就的。
萧秉瑞不敢调动太大,只能求助于吕长真。紧接着,吕长真与桓岫携手,整整三日夜宿宫中,为他挑选出了可用之材。
“这些人……”萧秉瑞看着手上的名册,不由叹息,“换作从前,只怕我一个都请不动。”
“陛下。”
吕长真蹙眉。萧秉瑞煞有介事地“哎哎”了两声:“便是在你们跟前,也得称朕不成?真是无趣得很。”
桓岫见他这模样,眼睛弯了弯,笑道:“陛下如今是天子了,说的每一句话,都会入起居注。就连御史台,都还能参上一本。”
萧秉瑞见他脸上笑意,忙扭头去看。站在御书房一角的起居郎,方正脸孔,果真正提笔刷刷记着什么。他忙又将话题转到宋拂身上。
吕长真直言:“二娘想带姑姑回关城。”
宋拂的想法从始至终都未改变。虞楚另嫁,自是不愿回宫,太上皇并未说什么,却是一心盼着失而复得的女儿能认祖归宗,回到自己身边。
可宋拂毫不犹豫,一口回绝了回宫的请求,直言自己是虞家女,虞家名已正,仇也报,她唯一想做的,就是回家。
而这个家,已远在千里,只是一扇柴门,一个小院。有亲人,有爱人,还有忘年相交的好友。
是以到最后,太上皇不得不失望地收回了册封公主的诏书,转而下了一道圣旨,将这个已经注定分离的女儿,封为郡主。
思及此,萧秉瑞哀叹一声,靠着椅背,道:“你们呢?你们也不打算留下来?”
“明日就要走了,永安城……大概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留下的。”
隔着书案,萧秉瑞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,认真问:“官位不行,朕也不行?”
吕长真不语。桓岫摇摇头:“陛下难不成想强制我们留下?”
“……”
“这里,太小了。”萧秉瑞道,“朕也是出去走过的。外面的世界那么大,朕坐在这里,如井底之蛙,只能坐井观天,朕需要眼睛,尤其是在安西都护府。朕需要属于自己的眼睛。”
他难得正经,短短时日,身上早已脱去了曾经的纨绔,“那里离永安太远,朕不能很快顾及到,但是关外的风烟无时无刻不会燃起。朕只有拥有自己的眼睛,才能最快看到那里发生的一切。”
“对。”
“那么先生,仲龄,你们愿不愿意做朕的眼睛?”
桓岫忽的笑了笑。
吕长真抿唇,也跟着笑出声来。
萧秉瑞一脸茫然:“喂喂,朕说的话有这么可笑吗……”
“好。”
萧秉瑞一愣。
桓岫颔首:“好。我们,就做陛下的眼睛。安西都护府一带,我们就是陛下的眼睛。”
萧秉瑞怔愣,随即别过脸,眼角早已湿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