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妇人扭过头来,瞧见玳瑁形容狼狈,很是吃了一惊:“夫君,这是怎么了?”
玳瑁愣愣地看着面前这张半边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,另外半边却分明是狰狞刀疤的脸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李禽已经在门口拴好了马车,闻声道:“出了些意外,我瞧着不妥,就先带回来落个脚。”
他看起来五大三粗,对上妇人却分外温柔。
妇人微微颔首,只见李禽背上的老婆婆头扭向另一侧,瞧不见模样,又问:“要不要去山下请个大夫?”
“我去请。这边你照顾着。”
李禽安顿好宋嬷嬷,这就牵上一条狗,匆匆忙忙往山下去。
妇人显然已经习惯了他做事的风风火火,当下安抚地拍了拍玳瑁的手背,绞了块干净的帕子给她擦脸。
也许是因为另半张有些眼熟的脸,也许是因为有些出人意外地亲切感。玳瑁搂抱着大郎,望着进进出出忙碌的妇人,张了张嘴。
她一出声,便带着苦楚的颤音,一五一十说了自己方才的遭遇。
玳瑁的满腔无助和忐忑,妇人全都听在心里,她看了看躺在木床上的宋嬷嬷,再去看玳瑁和大郎,叹道:“你姓什么?”
“我……姓吕。”
玳瑁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,自然不会告诉陌生人这些。
那妇人似乎是信了,深深看了她一眼,脸上带起笑:“婆婆年纪大了,等养好些再走吧。”
她末了,又给大郎拿了块麦芽糖,似乎是担心自己的半张脸吓着孩子,很快往边上走了走。然而,又问:“你们这是要去哪,怎的连个男人都没有?”
玳瑁正待随口说上一个地名,谁知烧得糊涂的宋嬷嬷突然在睡梦中喊了一声:“大郎别去!”
妇人下意识看了眼被玳瑁搂在怀里的孩子,紧接着也许是做梦梦到了什么,宋嬷嬷不住地梦呓。
“二娘不会有事的……大郎别去……三娘……三娘走……走……落雁城……霍老将军……虞……家……”
*****
桓峥被挡在康王府的书房外。康王在书房里不知做着什么,却始终不肯路面。便是一日三餐都是仆役按时送来的,甚至还往里头送过茶点,但除了进出的仆役,门前门后被人紧紧守卫着。
桓峥明白,除非他强闯,否则他只能待在门外干等。
自从那个女人被萧子鱼看中,想方设法送进宫里,跟皇帝来了一场偶遇后,桓峥的心就吊了起来。哪怕女人后来成了得宠的珍妃,也没让他松过一口气。
他生在官家,和那些世家子弟一样,都清楚地知道,雷霆雨露均是君恩的道理。也明白,帝王之心最是无情。
他是想要高升,但是没想过丢掉性命。
萧子鱼从他身上套走过太多的消息,那些消息一次次令他心惊肉跳。这一次,终于出了大事。
珍妃一死,他就开始犹豫逃走,或者向康王摇尾乞怜。可没想到,珍妃的事,皇帝还没施下压来,那个姓曹的军器监竟然利用他透露过的旧事消息,踩上了桓家的脸面。
于是,他只能选择连夜带着妻子,向康王府求助。
但……
康王不肯见他。
桓峥是昨夜带着饶安郡主偷跑出桓府的。因着身份,无人敢拦他们,一路畅通无阻地投奔了康王府。
原以为夜深了,康王不便见他们,夫妻俩便安心睡了一夜。
到了第二日,桓峥才知道,不是不便,而是根本不愿。
他在书房外站了整整一日,黄昏都将至了,人却一步也不曾往外走。
“不用等了。父王不会见你的。”
大概是因为饶安郡主太过吵闹的关系,一直闭门不见的萧子鱼终究还是不得不走到了书房门外。
桓峥孤零零站在门外的样子,在他眼里,和一条狗,一个下人,没有任何区别。
桓峥抬头看了他一眼,继续看向紧闭的房门。他走的急,没带换洗的衣物,身上穿的还是萧子鱼的,有些宽大,并不合身。
“康王……”
“珍妃一死,卢益就得令,在宫中好好查她究竟是谁安排进宫的。桓季、萧秉瑞他们,直闯京兆县衙,直接坏了一步棋。”萧子鱼手中把玩着核桃,挥手命人拉开在身边吵闹的饶安郡主,又道,“曹营这枚棋子已经被弃了。而你,如果不是看在饶安的面子上,你连康王府的门槛都迈不进来。”
萧子鱼擅用人,可也向来敢舍弃。毕竟,成大事者,不拘小节。但凡是不得用之人,他从不会留。
这一点,康王更甚。
“你父深谙为官之道。桓家到如今,已是万人之上,再往上,只怕很难。更何况,功高盖主之时,也会是皇帝心生忌惮的时候。所以这个时候,他能做的,就是舍弃你这个注定拖累整个桓家的人。”
桓峥蓦地抬头。
萧子鱼道:“父王放弃你了。你已经彻彻底底,没用了。”
“我不信!”桓峥大喊,“当初是你们亲口承诺,只要我能帮你们忙,就回帮我……”
萧子鱼轻叹出声,道:“你想要升官,我们答应了。可朝堂不是我父王的一言堂,你毫无成绩,如何升官?”
“你这是翻脸吗?”
桓峥心有不甘。
他舍弃家人,只为了能谋求一个比现在更好的身份,但得来的是什么?
是过河拆桥!
饶安郡主不懂朝政。可父兄的反应她都看在眼里,再看丈夫圆睁的眼里充了血,当即发起脾气。她多少明白,夫荣妻贵的道理。当年嫁给一个小小的起居郎,她心有不甘,是父兄说服了她。
可现在告诉她,她的丈夫被放弃了,她以后可能再也不能穿金戴银,甚至可能受到牵连,锒铛入狱。她如何会愿意!
自己的妹妹是什么脾气,萧子鱼怎会不知。
可萧子鱼怎会给她机会,遂命人将郡主关进房门不许出来。自己仍旧看着桓峥,冷声道:“我已经放你一条生路了,还不快滚!”
“饶安呢!我是饶安的丈夫,是康王府的女婿,你们……”
“不是了。”萧子鱼淡淡地说,“从现在起,你与饶安已经和离,从此再无关系。”
第74章 亲人
次日天明,玳瑁换了妇人的衣裳,简单挽了个发髻,这就推开门走了出来。门外,李禽正挽着袖子在劈柴,脚边还卧着几条猎犬。唯一的一条小犬正被大郎抱在怀里,嗯嗯哼哼地耍着。
妇人端了盆水来,见玳瑁出门,忙问:“昨夜睡得还好吗?”
玳瑁点头:“嬷嬷也不烧了。谢谢你们。”
妇人闻言只是笑了笑,端着水盆进了灶房。玳瑁在院子里站了会儿,转身去看宋嬷嬷。
宋嬷嬷还躺在木床上,汗已经不出了,身上的衣裳也换了身新的。玳瑁往床边走了几步,嬷嬷这边缓缓睁开了眼。
“嬷嬷醒了?”玳瑁高兴道。
宋嬷嬷咳嗽两声:“三娘……这是哪儿?”
宋嬷嬷病得厉害,丝毫不知昨日发生的事。这会儿睁开眼,见着周围陌生的环境,只当是玳瑁找着了落脚的邸店,问了问行程。
玳瑁心中一紧,不敢说昨日的事,稍稍别过脸。
“是山里的人家。”她轻声道,“车夫中途病了。嬷嬷病了,索性咱们在这边先落脚养个病。”
说话间,大郎单手抱着小狗,另一手推开门,吃力地迈腿跨过门槛。见宋嬷嬷睁开眼,正半靠在床边说话,大郎忙叫了一声:“嬷嬷!”
宋嬷嬷脸上一喜,伸手就招:“大郎来,让嬷嬷抱抱。”
大郎应了一声,忙放下小狗,脱了鞋子爬上床。“嬷嬷,嬷嬷,你病好了吗?”他靠着宋嬷嬷的胳膊,扬起脑袋问,“嬷嬷,你还难受吗?漂亮奶奶说,大夫给嬷嬷开的药很苦,嬷嬷病好了就不用喝苦药了。”
“漂亮……奶奶?”
宋嬷嬷一脸茫然地看向玳瑁。
玳瑁忙解释:“是这户人家的女主人。”她顿了顿道,“嬷嬷等会儿见了别吃惊。这位婶子毁了半张脸。”
这世上,多的是凄苦的命。宋嬷嬷并不在意,只是得知人家好意收留,又给请了大夫,说什么都要下床去亲自谢一谢。
院门一推开,一股子香樟木的气味便迎面而来。那个看着粗野的男人正扛了一口樟木箱摆在院子里。不大的院子里,一下子被几口敞开的樟木箱填满了。
地上铺了一层布,李禽正弯腰把箱子里的东西往上头摆。见到大郎牵着宋嬷嬷从屋子里出来,李禽笑道:“老人家醒了?”
“嬷嬷醒了!”大郎笑嘻嘻地喊了一声。
“醒了就好。”李禽道,“小娘子,你们再等等,马上就能用饭了。山里没什么好东西,随便吃点,别饿着。”
他说着,手里依旧忙活着。樟木箱里的东西,叠得整整齐齐,他拿出来一件都抖落抖落,展平了再往地上放。
这樟木箱瞧着粗糙的不行。上头也没什么纹路,看着实在是寻常。可里头的东西,李禽往外抖落一件,就让玳瑁吃惊一次——
这个家里没有孩子的痕迹,哪怕是女儿已经成年出嫁或者儿子在外生活,任何一个正常的人家家中,都应该会留有一些印记。他们家没有孩子,不管是亲生的,还是收养的。
可这些拿出来的东西,分明是一个总角之龄的小女孩会穿的衣物。
玳瑁有过孩子。
虽然她的那几个孩子,最长的在她身边不过三两年。但这个年纪的孩子回穿哪些样式的衣裳,她很清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