桓岫看向宋拂。
这个环境,比他在番邦所经历过的都要恶劣。
可即便环境如此恶劣,她始终还是那副温和平静的神情。桓岫的心忽地猛跳了一下。
“这是……怎么回事?”
“说是昨夜被几个外乡来的盗墓贼发现的,想找几座有钱人的坟挖一挖。结果一铲子下去挖出七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来。”宋拂说着停顿了一下,“而且看起来,不像是一开始就埋在吴家村的。土封不厚,从伤口被啃食的程度判断,已经死了有段日子了,应该是被人运过来的。”
“运过来?”
“吴家村这儿没什么人烟,鬼得很。附近不少地方杀人越货的事干完了,经常就把尸体抛在吴家村。久而久之,这里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。十里八乡的仵作,都快习惯被喊到这里来验尸了。”
“你也是才回家就被喊过来的?”
宋拂吃力地要把缝合好的尸体抬下桌案。桓岫上前一把抬起,帮着放到一旁。
“我还没进城呢。连口水都没喝上,就被正好在城外的朱县令给抓着了。”
宋拂弯腰在长桌案上铺上崭新的衬尸纸:“其实夜里验尸,并不和规矩。烛光比不得阳光,尸体上有些痕迹,在烛光下看不清楚,会妨碍验尸结果。”
她说着又让桓岫帮忙抬了具尸体上来。
这些尸体都是男性。解开衣裳时,难免会露出底下的东西。桓岫看了一眼宋拂,她面色淡淡,似乎根本没将手底下这个人认作男人。
“其实仵作行呆久了,男男女女在我们这类人眼里,和泥塑的没有什么差别。”宋拂抬了抬手,指指自己的眼睛,“这双眼睛看过的男人太多了,所以……”她笑,“大概这辈子,我都嫁不出去了。”
宋拂说完回过头去,随手将一截露出来的肠子放回肚子:“郎君来是有什么急事么?”
桓岫没说话,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。
“桓郎君该不会是来要回那副六博棋的……”
久不等回答,宋拂玩笑着回头问。然而屋子里,除了地上的尸体,便再没了第二人。外头,传来一声马鸣。
她放下手里的东西,几步走出矮房。
月光下,那人纵马疾奔,一言不发地远去。
那背影,一如当年。
“那什么……”朱县令从院墙外探出头来,有些发慌,“这位郎君同宋娘子说了什么?”
朱县令目光莫名的灼灼,宋拂摇了摇头。
“什么也没说。”她说,“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。”
总不会真的是来要回六博棋的吧……
宋拂在吴家村,整整忙了一夜。
夜里验尸本就不合规矩。要不是朱县令催的急,她是真的很想等天亮了再验。无奈,顶着一屋的蜡烛,她把七具尸体全部查验了一遍,又连夜写好初验的案卷。这才得空在摆了尸体的屋子里眯了一会儿。
次日屋外晨光熹微,她伸了个懒腰,睁开眼。
其实当真只是眯了一小会儿。这屋子里难闻的气味,实在没法让她安心地睡上一觉。可就只是这一小会儿,她做了一个短暂的梦。
梦里那个人临走前拍了拍她的脑袋,握着她的手掌,轻声细语地一根一根擦干净她每一根手指。手上都是糕点的碎屑,她抓得用力,连指缝里都透着甜腻。
梦里的那个人,多大?
才十三岁吧。
那么小,却在当时的她眼里,已经是顶天立地的人了。
宋拂脑海中划过那张印刻进记忆中的脸孔,起身推开门。外头无人,兴许是一大早去了哪个角落解决点问题去了。
她在矮房外绕了圈,绕到房子背后。她那头小驴,正聊胜于无地嚼着几根枯草。
“走吧。”听见不远处传来朱县令和衙差的说话声,宋拂轻手轻脚带上门,“咱们偷偷回家,别叫他们知道了。”
她赶了几天的路才回来,又困又饿,只想先回家吃嫂子做的饭,然后睡上满足的一觉,回头再上县衙做事。
宋拂骑上驴就跑,后头的朱县令似乎发现了她,惊慌地喊了好几声。
她回头看去,胖墩墩的朱县令越来越小,最后只剩一个滚圆的黑影子。
回关城的路顺利得很,天气也格外的明媚。就连她这驴子今日也格外听话,似乎也知道回了家就有草料吃,丝毫没有在路上闲逛。
只是进了城,宋拂却很快发觉身边的人,都在用一种探究的古怪的眼神偷偷打量着自己。
有认识的小贩在路边卖着东西,见她经过,喊了一声:“宋娘子又去验尸啦?”
宋拂潦草的应答,拍了拍驴屁股,哒哒往家里跑。
她心底虽觉得古怪,却也并未深思。只以为是自己去验了男尸,又叫人有了指指点点的事来。
可这些目光比从前更甚,似乎又不单单只因为如此……
“阿拂你回来啦!”她才经过兄嫂的院墙,便有人“哗啦”开了家门同她说话,“大郎又发热了,你快瞧瞧!”
宋拂一眼看到被妇人抱在怀里,满脸通红的大郎,当即跳下驴背,冲了过去。
“这是怎么了?”
大郎哭得厉害,眼睛又红又肿,加上满脸通红,看着就像熟透了的果子。
宋拂一把抱住大郎,追问道:“好好的,怎么病了?我嫂子呢?”
“唉,你阿兄出了那么大的事,你嫂子只能把大郎交给我们照顾,自己在到处奔走想办法救你阿兄出来。”妇人摸了摸大郎的额头,“你快些抱回家去,我去帮你请大夫。大郎估计也是吓着了,又一直没能见到阿娘,这就病了。”
出事了?
宋拂心里咯噔一下,顿时有不详的预感。
她抱着大郎就要往家里冲,一扭头,弥丽古丽失魂落魄地从街头慢慢走来。
“嫂子……”宋拂喊道。
弥丽古丽缓缓抬起头来,那双漂亮的浅褐色的眼睛含着泪水。
也许是因为终于见到了家人,她忽然没了力气,噗通跪在地上,捂脸大哭。
“阿拂、阿拂……他们说、他们说文行杀了他们的人,他们把文行带走了!”
第22章 谎言
大夫颇费了一番周折终于被请到家中。
须发花白,走两步都要打一个颤。宋拂见了人,不免生出几分愧疚。只是听见大郎的哭声,她一咬牙,上前道:“烦劳老人家跑着一趟了。家里一连病了两人,实在是没法送去医馆……”
老大夫捻须摇头:“让老夫瞧瞧,瞧瞧。”
宋拂领着人进屋。老大夫挽起衣袖为大郎诊脉,略一沉思,便命随行而来的徒弟铺开纸笔,口述起方子来。完了将方子递给宋拂,道:“小郎君只是受了惊。小儿受惊容易发热,并无大碍。用上一副药,再把汗发了,最迟明日就能照样生龙活虎起来。”
见宋拂收了方子,老大夫又问:“还有一位病人在何处?”
“在隔壁!在隔壁!”
妇人忙帮着宋拂将老大夫引到隔壁。
弥丽古丽方才大哭之后,也很快晕厥了过去。她俩费了好大一番力气,这才把人抬回屋子,只一会儿工夫,弥丽古丽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。
老大夫看了看弥丽古丽的脸色,两指搭上她纤细的手腕,神情变得有些严肃。
“宋娘子。”关城内无人不识能说多国番语的仵作宋娘子,老大夫自然也不例外,“令嫂这病来得凶险。心力交瘁,劳累过度,今夜定会发起高热。热度退则罢,不退怕是……老夫留下一副药,看看能不能顶用。”
他说着命徒弟留下方子。
“夜里若是烧起来,热度不退,就赶紧来医馆,千万别拖。”
自然不会拖。
宋拂千恩万谢就要送老大夫出门,顺便抓药。妇人一把夺过药方子,把她往屋子里一推,怒道:“你留在家里守着她们娘儿俩!这药我去给你抓。这家里头可别再有人出事了。”
妇人说着,迈出院子,见老大夫站在门外叹息摇头,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。
老大夫也瞧见了她:“说吕先生杀人,谁能相信?”
那妇人平日里向来话多,对着跑去当了仵作的宋拂也多有不屑,可这会儿却也是叹一口气道:“他们兄妹俩都是好人。哪有会杀人的好人。”
这世上并非没有会杀人的好人。
可说吕长真杀人,却的的确确透着十分的古怪。
守着嫂子和大郎时,宋拂也问过究竟家里发生了什么事。可妇人说不清,只知道那些抓走兄长的人冲进来的时候,她家的院子里就躺了那么一个浑身是血的陌生人,而兄长的手上也真真切切沾了血。
那妇人又在旁边待了会儿,帮着宋拂给母子俩都煎好药,这才拍了拍她的肩膀,安抚几句,回家去了。
夜里,弥丽古丽果然发起高热来。
脸色潮红,大汗淋漓,身体却冰冷地不断发抖,时不时地说上几句含混的胡话来。宋拂翻箱倒柜抱出几床被褥给她盖上,又不放心地跑回自己小院,抱回了之前桓岫送她的那件裘衣。
好在大郎的烧退了,宋拂这才能全心守在弥丽古丽的床边。整碗汤药端在手里,因为必须趁热喝,碗壁烫得她手指发红,仍旧咬牙,一口一口喂进弥丽古丽的嘴里。
到三更,弥丽古丽急促的呼吸终于平缓下来。大郎也醒过来一次,吃了点东西再度被她哄睡着。
一整夜,宋拂就这样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,心里头始终记挂着不知安危的兄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