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砚真轻轻嗯了一声,她包扎完了,蹲在地上自顾自收拾药箱。“对不住,我刚刚有急事,不……”“不打紧。”顾柔见她柔弱清淡的模样,心头愧疚极了,只怕她留了疤,那自己岂非造孽毁人体肤。“我送你回去休息,这汤药费我赔……”“不必了,这不打紧。”
沈砚真的态度既柔和,又疏离,没有半点怪责她的意思。顾柔想起她刚刚跑过来时的情形:“姑娘,你怎么端着一碗汤药在街上跑?”
“我还有事。”沈砚真似乎并不欲同她多作纠缠,站起来,匆匆颔首,便要离开。
顾柔又是疑虑,又是担心,便一路跟在她身后——
“姑娘你的伤真的不打紧?”
“我看你还是坐下来休息会吧,你需要什么药材,使唤我去买就成。”
“姑娘你叫什么名字?”
沈砚真一路走,去了药材铺,给了那掌柜一张药方,吩咐把药煎好再端出来。顾柔陪她在柜台前头等药煎好,一面担心她的伤势。
沈砚真忙完,终于回过头来,回答顾柔:“我叫沈砚真。”神情里淡淡的。
顾柔:“我叫顾柔,你叫我小柔就成。我……我能替你做些什么?我真不是故意的,对不住你。”她直觉里仍有些疑问,可是瞧见沈砚真那么脆弱的外表和超然的性子,又觉得她不像是伪装。
“没有关系。”沈砚真只淡然回答了这一句。
药煎好了,顾柔又一路跟着沈砚真,看她拿了药,往永宁大街上折返。
沈砚真也没阻拦她,顾柔这一路就跟到了永宁寺。
门口一棵百年槐树下,一胖一瘦两个和尚在洒扫,瘦的看见沈砚真,把扫帚夹在腋下,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,胖的那个朝她点头微笑,道了一声:“沈施主。”好似都同她认识。沈砚真欠欠身,径直朝大雄宝殿的广场走去。
广场一角,几个香客簇在一起,中间围着躺在地上的个人,那人须发脏乱,鞋子破得开了口,瑟缩在地,口吐白沫,状似癫痫。
那些香客将他搀扶到树下面歇着,有人议论:“可怜啊,是元祐巷的吴家三郎,考了几年太学皆没有致仕,家里老夫人病死了,他一时想不开,人也染上怪病,在这街上一带到处游荡,幸被庙里的师父们好心收留,可是这些日又怪病发作,怕是活不久了。”
沈砚真拨开人群,扶起那癫生,让她枕在自己双膝上,把汤药吹凉了喂到他嘴边喝下。那癫生瑟瑟发抖,口中的涎水白沫一同流出,打湿了她一身的紫衣,她却丝毫未改容色。
一服汤药下去,癫生果然安静许多,头一歪,枕着沈砚真手臂沉沉睡去。
原来她赶这般急,是为了来治病救人。顾柔心念微动,更是后悔自己莽撞,耽搁她这些时辰。
这时人群散开,进来一行僧侣,为首的老僧身披紫红□□,白须白眉,面目慈和,正是永宁寺的方丈德云大师。那老僧率着一众弟子朝沈砚真欠身,合十念道:“阿弥陀佛。”
沈砚真站起身,朝德云见礼:“大师。”两个和尚过来把癫生抬走。
“女施主宅心仁厚,自来此地,每日前来行善布施,添加香火;更是在此间开设义诊,老衲替苦厄众生多谢施主了。”
德云说罢,身后一弟子出列,手捧一沉甸甸的钱袋。“女施主这些日为义诊靡费颇多,这是本寺的一点心意,请女施主收下。”
沈砚真后退一步:“我行走四方只为磨练技艺,无须阿堵之物加身,平添累赘。多谢方丈大师的好意。何况他的病,我虽能遏制,却不能立刻根治,心中有愧,怎敢居功。”拒辞不受。
她这样说,顾柔和德云大师都不禁朝她身上看了一眼。
沈砚真穿着一件改制的苗服,虽然仍保留上衣下裳的款式,花纹和细节却一律简化,只是一件紫色的裙裳,首饰也光戴得一对圆轮耳环,头发松松地地挽在身后,梳着宽松的长辫,两缁鬓发垂在耳侧,并无一件首饰戴在头上,整个人素雅又清淡,气质令人过目难忘。同时,也看得出来,她并不宽裕。
德云大师心内暗叹。这位女施主每次来,都是一样的穿着打扮,从不见她用度上半点奢侈,可是她出手救人,购置那些昂贵药材大方赠送,却从不收取半分钱财回报,这样的慈悲心胸,真乃世间少有。
德云大师道:“生老病死,各凭缘法,亦不可强求。吴施主他有他的福缘,女施主也有女施主的。”
“借大师吉言。那么,砚真告辞了。”“阿弥陀佛,施主慢走。”
沈砚真和德云方丈道别,乃至她转身的一刻,神色始终柔和,日光笼罩在她清秀的侧影上,镀上一层清辉,仿佛是超然于世的圣女一般。
从永宁寺出来,顾柔便问沈砚真:“你刚刚说不能立刻根治那个人的毛病,那怎样才能根治呢?”
沈砚真回头看她一眼,眸光淡淡,她想了一下,似是原本并不准备告诉顾柔,但是被顾柔久久地盼着,又说了出来:“要我治那人的病,还差着一味药引,虬龙根。”
顾柔忙问:“你需多少银钱?”
沈砚真摇头:“虬龙乃是一种古木的别称,而且要长在山背阴处,树龄逾一甲子的才能入药。然而这世上,极少有人知道这虬龙根的药效,也极少有人将它拿来入药,因此便有价无市,我曾尝试雇人去郊外的鹿山上寻找,可是那座山头太高,背阴的一面又陡峭,去采集颇有风险,于是便始终雇不到人。”
顾柔自从挣了连秋上一大笔银子以来,手上宽裕的很,她想着要补偿沈砚真这个心愿,便道:“你差着多少同我开口,我反正就住在葫芦巷,也不急着用银子,等你有钱了慢慢还我就是。”
沈砚真摇头:“不必了。我近日以来给豪富之家看诊,再凑一些银两,便能雇得人手了。”
顾柔想起那天她来敲国师家的门,原来,她说的给豪富之家看诊,就是为了去赈济受苦的百姓。
她对沈砚真的佩服更深了,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补偿她一些什么,否则今日害得她烫伤实在过意不去。这样的主意在脑子里打转过去,她道:“你一个女孩子要操劳这么多事情,也受累了,我先送你回去休息,再看看你的伤。”
顾柔护送沈砚真回到住处,发现她租的房舍也在葫芦巷一带,离自己家并不远,只是折过一条小街的距离,中间隔了一排民宅。
顾柔扶着沈砚真坐下,沈砚真去里屋换药,顾柔一个人在院子里走了走,也许因为这房舍是临时租来,显得有些凌乱,院中杂草丛生,栅栏门的木门栓坏了。
顾柔皱眉,心想,她一个人居住,这要是心怀不轨的贼人闯进来,那该如何是好。她四下张望,见那靠墙的角落里,有一堆老旧的农具散乱堆放,便拿了锤头和斧子来,捣鼓起那木门的门栓,想要帮她修好。
沈砚真在里屋,一件件除却褂子和外衣,揭开单衣,只见隔着衣裳,胸口连腋下的部分也烫伤了些许,稍微有些红肿,但并不严重。她取了一些药物放进石臼,用小杵捣碎,敷在患处,清凉之感立刻透过肌.肤传来。
她正自疗伤,忽然屋里帘子一掀,猛然地进来一个男人。
那男人宽颐方脸,眼神阴沉,右手的袖子空着,正是早上跟踪顾柔的独臂男子。
沈砚真听见响声,淡定地敷完药,合拢单衣:“你怎么来了。”稍稍一顿,又道:“她还在外面。”声音又轻又冷,无一丝波澜。
那独臂男子正是她的师兄路平安,路平安声音阴冷,一如他的面相十分凶戾:“既然得手了,何不立刻将她拿下,直接打昏,带回云南。”
他说这话时,却死死盯着沈砚真洁白的后颈,眼冒血丝,瞪得发红。
沈砚真背对着他,冷静地穿上外衣,一粒粒扣褂子上的布扣:“你今日追赶她那么久,却没发现她功夫远甚于你么?现在出手,不知你和她谁死谁活。”
路平安一窒,大为不信,那顾之言不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懦夫,他的女儿怎么可能武艺高超?但是回想今日跟踪顾柔的细节,又似乎正如沈砚真所说,她深藏不露。
“这女人跟国师慕容情比邻而居,说不定慕容情已经从她身上拿到铁衣,他们之间既有来往,慕容情又岂容你我在洛阳这等地方掳劫她,你今天跟踪她实在冒失,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已盯着你,若不是我及时赶到,你早就被她所擒了。”
路平安被说得哑口无言,沈砚真转过身来,如一尊无情的雕像:“我看你,以后还是不要擅自进入城中了。去京郊客栈处等候我的消息。”
路平安细忖她这话,突然阴阴发笑。沈砚真问:“你笑什么?”
“师妹,我知道,你心里头还惦记着他——你喜欢师父嘛,”路平安的脸陷在阴影之中,掩饰着狰狞之色,“你当然想要支开我,对她的女儿手下留情,来讨他的欢心是不是?你别痴心妄想了,拿不到铁衣,咱们都得一块儿死——师父他管过你我的死活了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