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山继续领着顾柔往高处走,他习惯每到一个地方,先占据制高点,便于查看四方情况。顾柔跟着他攀上了一个土坡,这里开了许多淡黄色的蒲公英,风一吹,花球飞散,纷纷扬扬像是落雪。
顾柔掸着戎服上的花碎,结果发现越掸越多,索性放弃,坐下来,专心听冷山讲汉中的形势。
冷山道:“郁荣采取坚壁清野的战略,迁徙巴东巴西的百姓进入汉中,又提前收割了冬小麦;咱们进入汉中边缘之后,粮草补给不会有太多的改善,必须先拿下几个城,补充民丁和粮草。”
听他这么说,顾柔就知道,他一定已经有想法了:“那咱们应该先拿哪几个城?”
“这问题轮不到咱们白鸟营来操心。”冷山回头,淡淡说道。
白鸟营作为斥候营,没有制定作战策略的权力,这是国师和石锡他们这些主帅需要决断的部分。
顾柔眼神显出一丝失望——大宗师从来不会跟她讨论这些。一个这些都是机密,以她的军衔和身份需要避嫌,不好轻易涉及;另一方面是,她能感觉到,大宗师不喜她染指此道。
“不过,咱们自己预判一番,并无不可。”冷山说道,他弯下腰,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树枝,横一道竖一道,很快地在脚下画出了一张简略的军事路观图。
顾柔起来看,一眼辨认出那是汉中的地图。
冷山画完了最后一笔,树枝丢在一边,道:“我问你个问题。”
“您问。”
“倘若你是三军主帅,这次攻打汉中,你打算怎么进兵?别急着回答我,先想好你要考虑哪些方面。”
顾柔愣了愣,军队的主帅是大宗师,如果她是三军主帅……那就是,如果她在大宗师的位置上,她应该怎么做?
“兵力、粮草、天气、地形、士气……”顾柔抓了抓头,这太复杂了,她怎么能跟大宗师比呢?“我答不上来。”
“我教你。你听好了。”
顾柔怔了怔:“啊?”她还不大明白冷山所谓的教是要教她什么,但他似乎已经开始了:
“首先,你得知道,你不是神,你没法一个人解决所有问题。其次,你要学会将一个庞大的问题,拆分成许多个细小的问题;最后,你要学会用不同的人,去替你解决这些小问题。就像这次进军汉中,咱们手头有二十五万兵……”
第168章 文|学3.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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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月, 国师所率领的朝廷军与郁荣争霸于汉中之地。
由太尉云晟控制的洛阳方面并未传来新的消息,看来云晟依旧打算坐山观虎斗, 等待汉中的胜负决出,准备坐收渔利。
国师派出北军中尉石锡,车骑将军钱峰,屯兵于下辩;一面分兵新整编的南蛮军队七部万余人, 联合北军五万大军绕山道向北,攻打武都郡。屯骑校尉薛肯斩武都郡太守和郡丞, 赵勇在此战中率先登上城头, 被擢升为先登校尉。
顾柔在军事沙盘上按照冷山的吩咐,将武都和阴平两郡的小旗帜由绿色换为蓝色。这小旗帜是用碎布绑在细木棍上做的,用以标识势力范围,绿色代表郁荣方面, 蓝色代表朝廷军。
“为什么先打武都?”
冷山坐在不算处的茶几边上,冷不丁朝顾柔提问。这是最近以来才形成的规矩, 他想到什么便会教给她,相应地也会随时检验成果。
顾柔见过冷山教田秀才那时候的严厉,于是不敢怠慢,盯着那沙盘道:“此地乃是汉中通向中原门户, 这是要断郁荣的退路。”
还有一层考虑,也是因为当今微妙的政局, 锁死武都这一条道路,可以防止云晟在这个时候朝汉中出兵,对我方造成威胁。
不过这一点, 顾柔倒没有明说。
冷山略一点头,道:“若你是国师,接下来要取哪个县?”
顾柔道:“武都一取,自然是下辩了。”
果然,同在沙盘上的演习一样,很快国师便发布了准备进攻下辩的军令。朝廷军开进固山,在山脚下设立军屯。
鸡鸣时刻,天空漂浮着淡淡的雾霭,星光还在头顶若隐若现。国师请来的杀手唐三便潜入了马鸣阁栈道的敌方军营,刺杀了当地的守军首脑。
当夜和他配合行动的白鸟营斥候正是顾柔,消息被及时地传回后方军营,朝廷军发动突袭,夺取马鸣阁成功。
马鸣阁乃是一条过阴平的古栈道,如此一来,朝廷军彻底掐断了汉中对中原的联系。原本暗中和云晟书信往来频繁的郁荣,再也不能顺心顺意地和这位权倾天下的太尉眉来眼去了。
消息传到汉中。
刺史郁荣大惊失色,怒骂:“竖子坏我大事!”汉中的出路被就此掐断,他自然惊恐,更糟糕的是,原本他早就和云晟有所协议,说好了一旦汉中遭到攻击,云晟必然会以国师慕容情率兵作乱为由对他出兵,如此一来前后夹击,可以彻底拿下慕容情,汉中之危也可得救。
可是偏偏在云南的时候就出了问题,皇帝驾崩了,太子继位,云晟还当上了辅政大臣,在朝中俨然是一个实质上的皇帝。这下先前说好的全部被推翻,洛阳也再没有消息传来。
大抵是因为汉中水土丰沃,这刺史郁荣过了十多年风调雨顺的好日子,从过去的细瘦高白的士人风貌养成了一个活脱脱的白胖子。他生气之时,脸上的肥肉均均打颤,令人很难分得清他究竟是在愤怒还是在恐惧——郁荣此刻心慌意乱,又骂起云晟来:“言而无信狗辈也!”说他拥兵自立?他也不过占据了汉中这小小一块地,还是他祖辈传下来的,哪比得上云晟这等窃国之贼?他都委屈死了。
大殿中烛火通明,这会儿已是夜深,汉中的官员们被聚集在此地听郁荣发牢骚,没人睡得着。郡丞张充连忙道:“主公稍安,虽然马鸣阁栈道陷落,然而驻守骏山的乃是严将军,严将军英勇善战,守城关从未有失,您忘了么?”
郁荣听到这个名字,焦虑顿时稍减,肥白的手握成拳头,在座椅扶手上轻轻一垛:“不错!严老将军忠心耿耿,绝不会负我!你们快快传我的命令,要他死守骏山,不可让那慕容情扼我咽喉要路!”
同一时刻,冷山的军帐内蜡烛高烧,油蜡滴坠下来,火光悄然一黯。
“骏山的守将是严邈。”冷山捧着兵书,翻过了一页。
顾柔剪去烧卷了的蜡芯,军帐内的光线重新明亮起来,随之变得强烈的是孟章惊讶的呼声:“严邈?你说的是我想的那个严邈么?”
顾柔颇感兴趣地放下烛剪,回头朝孟章望去。
今夜冷山召集孟章和手下几个军侯屯长议事,商议配合北军攻坚部队夺取骏山的策略。自从朝廷军顺利夜袭马鸣阁占领栈道之后,立刻一鼓作气,出兵占领阳平关,南渡沔水,在骏山绵延的山麓上扎营。主帅的用意已经非常明显——夺取骏山。
孟章的感叹还在继续:“严邈今年有花甲了罢?”说罢掰着指头一算,惊叹道:“不对,他该六十九了,他比你姑父还大八岁,是不是?”
雷亮向玉瑛这样的年轻屯长没听过严邈的名字,但是放在十年二十年前,军队里没人不晓得“南严北邝”的说法——世之名将有二,北方有河内邝汉,也就是冷山的姑父;南方便是方才被提到的严邈;此二人均是万人敌,世所难求的虎将。邝汉始终跟随报销朝廷,严邈则一直驻守西南。
冷山终于放下书本,道:“严邈生于襄阳豪富之家,幼年失怙,事母尽孝。此人性格豪爽,喜读书好击剑,还仗义疏财,深得乡人敬慕。当年云南动乱,汉中受到牵连,郁荣的伯父郁青曾前往襄阳躲避,同他结谊;从此严邈便为汉中郁氏所得。”
顾柔听向玉瑛说道:“我听人道此人骁勇善战,尤其擅长守关,他驻守的城防从未有失。”
“得了吧,”雷亮忍不住道,“六十九岁,还能干点啥,说不定筷子都提不动,如今这样当官的太多了,明明不行了,还不肯退下来,占着茅坑不拉屎。”
孟章用力咳嗽一声,打断了雷亮放肆的插嘴:“他扬名岭南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,你是什么,岂可以信口胡言?决不可轻敌。”
雷亮没敢再多嘴,只是心里头不服。顾柔在他身后拉开了军帐,野外浩荡的星光洒满室内。
孟章地话很快应验,在之后的作战中,白鸟营的斥候们很快发现,严邈乃至他统帅的那支军队,远比想象中的难以对付。
严邈守住骏山,派重兵驻守南线据点走马谷,另一部分兵力派向东线据点广石。走马谷地形险峻易守难攻,朝廷军便以广石为突破口发起进攻。屯骑校尉薛肯将三万精兵分作十五个队伍,趁夜轮番进攻东线。
驻守东线据点的敌方将令是个骑尉,名唤翟苹,乃是严邈带出来的部将,翟苹亲自率领部曲打防守,薛肯久攻不克。
薛肯见不能以多胜少,心态逐渐急躁,于是也派人快马传书跟石锡请求增兵。石锡问国师的意见,国师答应增兵。同时,他要冷山派出白鸟营,分别进入走马谷和广石搜集情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