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大声而冷冷道:“顾柔,你后悔了么?若你早些诚心归顺我,便不会落得如此下场!”
“王、爷……”
这在山顶的悬崖边上,风声一大,便将顾柔的声音盖了过去。连秋上稍稍再压低身子,将耳朵凑到顾柔头边:“你说什么?”
顾柔仆在土里,染血的指尖微微抖动:“王爷……其实,我、我……”
“你说什么?”
“……其实我从没后悔过!”
突然,顾柔陡然从土里撑起,以一个诡异的挺身,拦腰抱住了连秋上的脖子。
这一下距离极近,发难又来得突然,使得在场所有人都措手不及。卓夫人在后面看到了,却只能眼睛看到,想要出手却来不及。
“保护王爷!”刀祁大吼,气氛一时紧张。卓夫人先是一惊,而后却反而心宽下来——她很清楚自己那一掌的威力,顾柔现在身受重伤,别说打败小王爷连秋上,就是任何一个在场的士兵,都能轻松将她击败。
然而,下一刻,顾柔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。她不顾连秋上反手肘击自己腰腹,反而瞬间起身,狠命一蹬,将悬崖边的石块踢落下去。
她做完这个,便似乎再也没有力气。
众人俱是一怔,那石块骨碌碌滚落悬崖,消失的一瞬间,悬崖边上抽起一道白练,飞速向下滑动!
先前顾柔还有一条秋水练尚未斩断,一头系在石块上,另一头则系在顾柔腰间。
她这一脚,瞬间带飞了自己。
连秋上忙于挣脱顾柔,完全不知外界发生什么,未来得及反应,已被她死命抱住,两人一同滚下崖。
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顾柔拖着小王爷,一起飞速坠下悬崖,落入下方的深湖之中,只听一声水波响,碧蓝的湖面溅起巨大的水花。
众人皆是惊呆,国尉刀罗双顿起一身冷汗,那山崖不高,但下面滇池水深却有十丈。顾柔身系巨石,一定会疾速下沉,她就是想要和王爷同归于尽!
刀罗双急欲跳下水救人,被儿子刀祁扯住:“父帅莫慌,王爷会水。您是三军主帅,不可先乱阵脚,派人下去便是!倘若此时您擅离职守,被敌军发现,前来偷袭,我等如何是好?”
然而卓夫人在旁急道:“她下去时绑了绳,用石头沉下去,必然一沉倒底,水深十丈,王爷如何有救?她这是死心要害王爷。”
刀罗双一听大惊失色,他奉旨陪同王爷出城,如今万一王爷遇到不测,他们刀家不必等敌军来打,城里头那个杨素就会借机置他于死地!他再不顾儿子劝阻,脱了重甲,也纵身跃下水。上面一片慌乱,见到主帅下水,不少士兵也纷纷跟随跳下。
……
巨石瞬间落水,带着顾柔和连秋上二人,没有留给一点缓冲的时辰,瞬间的下沉带来了双耳剧烈的刺痛。顾柔立刻用在白鸟营中阿至罗教的下潜方法,屏住呼吸,吐气,不断地调整自己。
她的双手,自然也没有放松连秋上,她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裳,指甲抠进他的腰带里。
连秋上又踢又蹬,他是会水的,只是这激烈的下坠速度,和瞬间落水,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晕眩头痛感,他甚至没时间调整呼吸,呛入了大量湖水,一串串白泡从他口鼻泛出,挣扎得尤为激烈。
顾柔只是死不撒手,忍受着巨大的耳鸣眼痛。
巨石下落后五丈,速度明显减缓,开始匀速下沉。
湛蓝的湖底,水像是蓝色的琉璃,越下潜颜色便越深邃,能够看见鱼群游动,可能够感觉到深水区的冰冷刺骨。
顾柔的手脚慢慢僵硬了。五丈深的水底,远超她足以到达的下潜深度,耳朵和眼睛暴涨充血,意识摇摇欲坠。
她紧紧揪住的连秋上,挣扎的动作已经开始迟缓,有气无力地蹬着腿,呼出的气泡越来越慢。和欢快擦身而过的鱼群不同,他的生命力正在被一点一滴地剥蚀。
顾柔在水下死死地瞪着他,要亲眼见证一个人的死亡过程,需要极大的残忍,要见证自己的死亡,更加如此。她以为自己会害怕,然而事到临头,涌上心头的,却没有畏惧,而是一种深深的孤独。
她知道,她不得不告别了。
她用着最后一丝神识,轻轻道:【大宗师。】
【小柔,你在哪?】
国师率领着军队,已经找到栈道的位置,发现连秋上的军队全部在悬崖上,只留下小部分在栈道看守,于是消灭了这小股兵力后,纷纷开始搭建绳梯,攀登悬崖。
然而登上悬崖后,除了被军司马冷山一箭射死的敌方骑兵尉刀祁,竟然没有发现连秋上的踪迹。难道这些人已经事先知晓了风声,转移了阵地?
国师正在疑虑,忽然,只听虚空里,传来顾柔微弱的声音:
【连秋上已死,敌军溃乱,立即进攻建伶城。】
他心念一动,真乃天赐福音!然而意识到情况不对,情绪又瞬间一沉:
【小柔,你人呢?】
她很想说,我舍不得你,然而她不能这样说。这样的话,他便永远也不能放下了。
她原本希望他能够永远爱她,而如今,她只希望他能够放下。爱一个人,希望他拥有爱,没有阴影和不快,得到新的快乐,拥有新的生活,永远有所陪伴,不至于因为想念而孤独。
于是,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:
【大宗师,你原谅我,我永远……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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滇池湖畔,乱云飞渡,阵阵狂风从远处的水面吹来,搅动层层波浪。
朝廷军队沿着栈道登上高处悬崖,已将几个云南校尉擒伏,弓箭手纷纷对准水面。
这悬崖并不算高,水深却有十丈,一般人很难下潜到如此深度。果不其然,下水的云南士兵们很快便纷纷支持不住,如同饺子般纷纷浮上水面。
然而这些人一冒头,便被弓箭手一轮疾射,碧蓝的池水中晕开一圈圈血雾。
步兵校尉卓雄带领一小队人沿着身体攀下悬崖,生擒了水上对方的国尉刀罗双,一代云南名将在垂暮之年晚节不保,刀罗双显得极为颓丧。当他被绑上悬崖,押至国师面前,仍然保持十分倨傲的态度,不肯下跪。中尉石锡飞起一脚踢在他膝窝里,只听嘎嘎两声折响,刀罗双滚跪在地。
国师朝刀罗双询问顾柔的去向,刀罗双只装聋作哑。他知晓大势已去,但求一死;不过当他看见儿子刀祁的尸首时,眼中愤恨的光芒仍是倏然一亮。
国师示意石锡换一个人过来审。石锡命人抓了个刚刚浮出水面的云南兵上来,一阵拳打脚踢,那小兵遭不住了,哭丧着肿脸告饶:
“跳下去了,那女人抓着王爷下水了!”
话音未落,众人俱是震惊,一旁冷山和孟章的脸色更是凝结。
国师满面霜色,一步上到石锡前方,俯身抓起那小兵衣襟,厉声道:“他们下水多久了?”声音已见嘶哑。
“一炷香了……”
所有人心中俱寒,孟章下意识地回头看冷山,只见他冷山漆黑又浑浊的瞳仁里,目光微微颤动。
——没有人比白鸟营的两位统帅更清楚,顾柔的水性了。一炷香的时辰,远超顾柔力所能及的潜水时长。
孟章明白凶多吉少,他甚至很震惊,没有想到顾柔竟然用死去赚了一世枭雄的连秋上。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,只是悲恸默然,他有点不敢去看冷山和国师的眼神了。
然而未等他有更多的反应,身边已经掠过两条黑影,跃下山崖,下方传来噗通两声连贯的入水声响。
孟章左右四顾,那跳下去的两人其中之一无疑是冷山,另一人是谁?
他因为太过震撼,忘记看清楚了。
向玉瑛从后方跑来,欲脱身上铠甲,也下水去救援顾柔,不少人同她一样,纷纷脱卸铠甲预备下水。孟章命令弓兵停止放箭,帮着放下绳梯,一边反复叮嘱预备下水的白鸟营士兵们:“倘若力有不殆,立即上浮,不要勉强。”失去顾柔固然很悲伤,然而他不想要更多的牺牲。
孟章很明白,七丈水深,别说是顾柔,就是白鸟营所有的士兵里头选尖子,也没有人能够达到这个深度,大家这样奋不顾身地下潜,只不过心中万般地不甘愿失去这样一位同伴。他又怎么能阻止大家这么做呢?
他放下绳梯,送士兵们一个个下水,自己也精疲力竭地靠着悬崖边坐了下来,心中满是茫然。忽然他听到后方步兵校尉卓雄兴奋的声音:“大宗师,连秋上既然已死,这正是咱们进攻建伶的绝佳机会!末将请求立即调兵,转攻建伶!”
孟章怔了怔,马上回身看向国师。
国师默默地凝望着远方碧波万顷的湖水,阳光之下的滇池,浩瀚无边,宛若海洋。他心爱的人或许已经在此被埋葬,他也许想到了结局,眼里充满了悲伤。
一对水鸟掠过湖面,发出清脆的唳响。
卓雄相当焦急,战机不可延误,如今连秋上不在建伶城中,如果发动突袭一定会城中大乱,如果给国相杨素留下时间整备,那这样的机会可就未必再有了,他再次请命:“大宗师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