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杯酒下肚,顾柔开始说真心话:“冷司马,不瞒您说,我真怕有一天,玉瑛她也变成一块铭牌,那,那我怎么拿得下手……我只怕到时候,我连喘口气的勇气都没了。”
顾柔嘴里含着菜,捏着泪穴。这些话她从没跟别人说起过,更不敢对大宗师说,大宗师最心疼她,要是她总跟他倾吐这些苦楚,还不得让他陪着心疼死。所以每次在他跟前,她总归会报喜不报忧,挑着一些白鸟营的好处说,尽可能让他安心。
但是冷司马面前就不一样了,他是身经百战的斥候统领,同他请教一些经验,总归没有错。
冷山顿了顿,道:“你才这么点勇气啊。”
顾柔嘴里的菜刚往下咽,就给噎住了。
她也不想被上峰小看,于是用力吞下去,正想着辩解两句,又听他道:“我以前在射声营干过一段,你知道吧。”
顾柔一怔,对他这个突然起的话题茫然点头。
“我姑父邝汉,当时是位名将。”
这个顾柔听过:“我知道,是邝大将军,征辽东,打西凉。”
“对。”他点头,顾柔忙给他斟了杯酒,邝汉的名气不光在大晋无人不晓,甚至威震边关,羌胡听见他的名字,看见他军队的番号,都要退避三舍不敢妄动,可见威风之盛。然而他却无心赘述这些功绩,只是简短地道:“后来,我姑父在樊城一战中战死。”
顾柔朝他看,他仍是那般平静刚毅,冷诮耸峙。
“因为当时的斥候没能及时传出情报,我那会跟着他陷在敌军包围里,他掩护我退,但选择了错误的方向,最后我冲出去了,他没能,被围杀。”
说至此处,他一饮而尽,轻轻吐出一口酒气。
顾柔连忙再给他满一杯。
他脸上满是回忆的神情,平静中带着悲哀:“那会,这事儿我一直忘不了;憋着一股劲打下樊城,战斗一结束,我就跑去跟白鸟营的人打了一架。当时白鸟营是邢风在管,你们孟军侯那会还是个兵豆子,帮着他,上蹿下跳,趁乱给老子脸上砸了两拳。这狗东西。”
他说到此处,轻轻笑了起来,本是年轻英俊的眉眼里,却透着一股历尽劫难的苍凉。
顾柔没笑,只是望着他不说话。她隐约地感觉到,他心底一定藏着许多事,很多情绪,只是他用坚冷的外壳把自己包裹了起来。
他笑了一会儿,渐渐地也不笑了,面色一正,看向顾柔,问道:“顾柔,按照军规,军侯级以上的将领,在军中斗殴生事,应当如何处置?”
顾柔一紧张,连忙在脑海中回想,好久没复习军令了,幸好仔细想想还记得,忙道:“连降三级,贬为百夫长,领一百军棍。”
他笑了,顾柔心头一松。他点头道:“不错,当时我就这么领了罚。后来不久,我便跟上头提要求,这百夫长我也不想做了。”
顾柔道:“所以,您去了白鸟营做斥候?”
“是,”他回望她,眼中,一抹宁静又沉稳的光芒渐渐凝聚,“不是在阵前冲锋陷阵才叫城墙,敌人还没动,我们先动,这就是斥候,斥候的情报至关重要,往往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。我们白鸟营,就是要在攻的时候发起第一道冲锋,守的时候为军队构筑第一道城墙。你懂吗?”
他说罢,喝了一口酒,感觉有些昏眩了。不知不觉,说了这么多话。
她在旁边道:“我懂。”
他嗯了一声,自斟自饮:“懂了就回去睡吧,当兵的人没工夫伤春悲秋。”
她没动:“冷司马,我有东西给您。”
他顿了顿,看向她。
她的眼神一样地坚定,可是这份坚定里,比他多一分柔软和细致,她的眼睛生得很媚,说话时总像是含着一汪水,柔澈明净。她对着他,慢慢垂下眼睛,从腰间取出一物,极其郑重地捧到他面前——
“冷司马,这个,给您。”
他的心猛然一颤,手中酒杯一斜,险些洒出酒液:“你什么意思?”
顾柔递上来的,是刻着她自己名字的士兵铭牌。
“我知道我要被派去建伶城了,我知道您留守,我跟孟军侯去。这个劳烦您替我保管。”
铭牌的背面,刻着国师和顾欢的名字。
他不接,怔怔盯着她看,一刹那间,竟然显得有些失魂落魄。他声音沉哑地道:“顾柔,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?”
“我知道,我要是回来了,您就还给我;要是……没回得来,就把它交给大宗师。”
——顾柔当兵不久,其实并不知晓,在士兵里头,若是一个士兵喜欢上了哪家姑娘,便会将自己的铭牌赠予对方,表示希望和对方死后同葬,乃是求爱之意。要是对方的姑娘家接了,就表示接受了这份心意,等着他兵役归来。
不过,这些也只不过是士兵中流行的做法,倒并没有成文的规矩。顾柔不晓得也很平常。
只是这么做,让他犹豫极了,他根本不知道应不应当去接——
他曾经接过很多的铭牌,经过他的手,回到每一个哭泣的亲人身边。他把铭牌送出去了,然而伤痕却烙印在心上,他是被禁锢在囚笼里的野兽,被钉在木柱上的猛禽,他嚎叫着对抗宿命,舔舐自己的伤口,把坠落的希望从尘土中捡起来,擦干净再出发。这么多年,他已能做到面对别人或是自己的死亡毫无畏惧,甚至无感。
然而面对她,他发现自己,竟然不敢面对她的死亡。
遇到她,已耗尽一生的运气,她心有所属,他没想过要得到、要占有她,只要知道世上有她这样一个人存在就够了。
然而他从没想过,如果她消失,他需要花多大的力气,去背负起这份沉重的回忆。
所以他不接。
顾柔道:“如果我死了,他一定会很难过……但如果我不去,就是别人去,别人跟我一样,也有家庭,我也没什么特殊。而且,我爹已经毁了无数人的家庭,我想弥补一些什么,那样也不至于给大宗师抹黑。”她不想有朝一日,别人指责她的大宗师护短,包庇罪人之女。
冷山说不出话,他用孤冷又深邃的眼睛凝视她。他心里知道,不该关心她,不该这么看着她,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逾矩之情,他竭尽全力收紧呼吸,舌尖抵住牙根,把全部的心绪克制下去。
他站起身,扬手,一把掠走她手上的铭牌,放入袖中。
“吃饱了么,饱了回去。”
“嗯。”顾柔和他一起往外走,出了酒肆门,见他往另一个朝向,不由得叫住他:“冷司马。”
他站住了,负手回头:“哦,我不送你了,你还能自己走罢?”
“嗯,我没醉。”
“好,熄灯之前快些回兵舍,别在街上乱逛。”
“我得先回去看看玉瑛。您也早点回,别一个人太晚。”
他再一次没接话。他不知道怎么接。
她关心他,却仅限于上下级之间,充其量是个朋友,毫无特殊之情。
或许,保持这般朋友之间的距离就好了,微小的幸福,同时带来足以忍受的痛苦。
他朝她点了点头。
她抿起唇,终于朝他弯起眼睛,今晚以来第一个舒展的笑容:“好,那我告退了。”
她转身的瞬间,他情不自禁地朝前跟了一步,却又自我警醒地止步——
如果可以,他宁愿她别关心他,别回头看他,这样他可以从束缚中透过一口气,不至于沉溺到无法自拔。他紧紧攥着袖中她的铭牌,仿佛抓住了一种虚假而又极致温柔的幸福。如果那不是一个误会,而是她心甘情愿奉献的一生。
他目送她从长街上离开,她果然没有回头。
……
夜色渐渐浓郁。
冷山依旧独自在街上闲逛,这个时候离宵禁不远,人不多了,他着军服的挺拔身影,在异乡的路人的服饰中显得突兀。也使得刚刚从酒馆里出来撒尿的薛氏兄弟一眼便认出了他。
薛唐眼尖,看见冷山,对他热情相邀:“冷司马?真是赶巧了,刚好咱们哥俩在这喝酒,来来来一起。”
这屯骑营的两位军侯,薛建和薛唐两兄弟,也是今晚跑出来喝酒。不过他们喝的酒跟先头冷山孟章喝的酒不大一样,他们两个是喝花酒。
冷山眯起眼,看向他们身后酒肆上挂着粉彩的招牌,楼上传来莺歌燕舞的欢笑声。
这是当地一家有名的妓院。
薛建也催促着他,手勾着他肩膀:“走吧,打了那么久仗,来松快下!”
在军队里,不少军官士兵都一样,枯燥寂寞的时候,少不得找当地的□□消遣解闷。冷山刚从军时,还满怀书生傲气,对这行为极为鄙夷,只觉肮脏。
然而渐渐地,他也明白了些什么,对这行为再也见怪不怪。他常年刀口舔血地奔走在外,成不了家,也不想祸害别人家好好的闺女,把她们拖累成寡妇,便拒绝一切上门说亲的人。而这风流荒唐的勾栏场所,反倒成了他唯一的疗伤之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