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等严肃,她赶紧收住心神,强行把醉意压了下去。
才走进前院,南侧拐角的木扇里头出来一人,拦住了卫士,命令道:“你下去吧。”“是,冷司马。”
顾柔仰起头,这才认出这夜色中高大挺拔的黑影正是军司马冷山。头有点晕,她打了个醉嗝。
酒气扑到冷山脸上,他皱了眉头:“你这成什么样子?你是顾柔吗,还是我见鬼了?”是呵斥,声音却压得很轻。
顾柔用力地眯起眼,眨了一下,然后向上翻起。
是个白眼。
“……”冷山找她进来,是打算带她进入官邸请赏的,可是现在这幅模样,哪里还见得人?可不得丢光白鸟营的颜面。他思忖这事该怎么解决,顺便责备道:“才一个时辰,你怎么搞成这般田地?你的姿势呢!你手放哪了!你还是一个兵吗!”
“我不是兵。”
冷山闻言,眉头一沉,正欲发作。
不料见她伸出了一只手,指向天空,口中哼唧:“我是大将军。比那个向都伯,比雷百夫长还要大的……大将军!”
冷山一愣,随即抱起双臂,侧头打量她:“顾柔,你这是在发酒疯么?”
顾柔用力点头:“嗯。”
他冷睨她,作看戏状道:“那你可知道这是何地,知道我是何人。”
“我当然晓得——你,冷司马!”顾柔后退一步,吐了一口酒气,瞻仰式地上下端详,忽而郑重其事,好像没醉人似的道:“你对我有成见。”言罢,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。
他轻哼一声,又像是笑,又像是嘲:“这是你对我的指控吗。”
“是。”
他忽而严肃:“这指控很严厉。”
顾柔插着腰,突然变得很生气,很激动:“凭什么玉瑛,雷亮都可以升,我就不能……我,我……我也不是死要钱,明明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……当然啦,钱也是个好东西……”
她啰啰嗦嗦说着,却又忘了重点,甚至忘记自己原本说过了什么,想要说什么,最后只剩下絮絮叨叨,没话了以后,傻木愣登地朝着他看。
她刚刚都干什么了?她不记得了。凉风吹上她的脑门,又晕又疼。
哦,对了,她是受到他召见进来的,顾柔想起来了。“冷司马,我们进去吧,不要耽误军机。”她打了个嗝,军姿严整,昂首挺胸地走上前,好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。
被冷山一把拖回来揪住。
顾柔跟面皮人似的,这让他一扯衣袖,又软了,垂头丧气不成样子。
“站稳了,”冷山比出两根手指,伸到她眼前:“回答我,这是几?”
“你以为我醉了?我没有!”顾柔瞪大了眼睛,觉得又被小看了,她气势汹汹地也比出两根手指:“是这个!”
冷山:“……”
他扶住晃晃悠悠的顾柔,用力扳住她的肩膀拉到面前:“顾柔,你给我听着,进去之后,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,站好军姿,闭上嘴在一边呆着。听明白没有?”
“明白!”顾柔答得响亮。
官邸正殿内,将校云集,文官满座;殿中轻歌曼舞,丝竹宴乐。正是一派热闹景象。
冷山从偏门进来,他出现得很低调,然而身后跟着一个美貌动人的女兵,却还是引起了不少注意。
冷山把顾柔引到自己的席后站着,入席坐下。
邻席的孟章问到一鼻子酒味儿,回身看顾柔,悄摸声地探过身来,隔席问冷山:“怎么搞成这样儿?”被冷山刀锋般的目光一刮,噤声闭嘴。
冷山把顾柔带进来,也属无奈之举。他只是想要替他这个迷糊的小兵在最后争取一下应有的奖赏。
顾柔在且兰战役中表现得极为优异,他早就把她的名字写在申请提拔的文书里递交了上去,然而批复下来的时候,雷亮和向玉瑛通过了,越骑营的耿义通过了,屯骑营的赵勇也通过了,唯独顾柔没能通过。
这里头的原因……他想过。冷山拿起酒樽,边上红香粉琢的侍女俯身斟满,他举起来饮,眼神却随着大殿里舞姬们碎步向前的阵型,朝主座上的国师看去。
国师也在饮酒,也在看舞,目光似有若无地飘过来,掠了一眼他身后的美人。
冷山于他那目光中觉出一丝冷意,于是若有所思。
莲步轻移,舞乐翩翩,殿中的丝竹管弦悠然鸣响,在这分外轻柔曼妙的气氛中,两人均仰起头,饮尽了杯中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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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柔立在殿内,眼里一片朦胧,此刻丝竹轻和,使她昏昏欲睡;大殿四围的碧纱布幔飘飘荡荡,好似床榻上的帐子一般软;就是还差一个枕头递给她,她便能在这睡上三天三夜。
正恍惚着,歌舞已至尾声。正在犯晕的顾柔稍稍一醒,瞧见前方坐着的冷山回头,眼神里带着些许严厉,瞬间精神一振,强撑着站好了姿势。
一轮歌舞歇了,舞姬列次退下,国师、中尉石锡起来,征西、征南、镇远等几位封号挨个邀诸校尉敬酒,众人豪饮互拼,一时热闹。
趁着国师过来的这档口,冷山起身举杯道:“大宗师。”
国师正同孟章喝着,这会微微侧转身,侍女替他满上杯中酒,他亦举杯道:“大军攻入且兰城,几乎兵不血刃,此事元中|功不可没,来,本座敬你一杯。”
“谢大宗师赞赏,”冷山同他一饮而尽,将酒杯平举在身前,轻轻呵出一口气道,“此番能够一举拿下且兰,实际非末将之功,而是帐下一名士卒之功。”
他说罢,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顾柔。
国师清秀面庞上神色一僵。孟章心道坏了,冷山他不晓得大宗师的用意,一旦顾柔受封晋升了,便意味者兵役延长,更难从白鸟营脱身。大宗师正是不肯让顾柔长期深陷其中,才特地如此安排。
不过,就连孟章也没有想到,这一点,冷山并未同顾柔说明,反倒让顾柔以为这是冷山的安排,替国师背了这黑锅。
国师双眸轻垂,淡淡朝顾柔瞟去,见她双颊泛红,虽然挺立地站在后头,但眼神却是茫茫一片,显然是喝得高了。“哦,是何人呐。”
冷山也朝后看,道:“便是她,此人名唤顾柔。此次入城潜伏,挑动敌方营啸,她参与其中,然而其他人均已晋升,唯有她不曾。末将居人之功而在此受赏,大宗师这番赞赏,实在令末将受之有愧!”
孟章悄悄捂住额头,完了。
——冷山非把这些话挑明了说,大庭广众之下,多少双眼睛瞅着,这样一来,国师不批准顾柔晋升,便会显得不合情理。
国师目中清光微微一凝,他的眉心的花绣似乎也随之绷紧了,他回过身来,同冷山对视着,仿佛三尺秋水撞上一寸刀锋。
“此事值得考虑,”国师声音清雅,气态柔和,却丝毫没有松口之意,“容后再议,先喝酒。”
冷山眼神微凛,心知这句委婉之辞背后藏着敷衍和拒绝,不由得心下一沉。
国师又道:“她似乎累了,你领她下去休息罢,多分赏一些钱帛,不够的着吏部集报账,勿要亏待了我们的将士。”咬字举重若轻,已将意思显得很明白——钱,可以拿;官,不能升。
“是。”
国师正要走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嘤咛一声,他微微侧身,不由得停下脚步。
只见顾柔强撑着站到这会儿,脑袋昏然一片,双腿不听使唤,软了下来。
冷山搀扶住她,低声道:“我先头怎么同你说的,别在这撒酒疯。”
国师盯着冷山扶在她后背的那只手看。
顾柔睁大眼,眼前的光影似是折射成七种颜色,冷山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,两个变成四个……无数的人影在眼前飘。
她晃荡了一下身子,猛然弯下腰,一阵大力干呕。
这动静若是闹大了,不光对白鸟营不好看,以后顾柔在北军各级将校面前的形象也不利,冷山担心这般会影响她的前景,立刻以命令的口吻道:“站住了!”
顾柔一听将令,还真的奋力挺身,把摇摇晃晃的身体站稳。冷山打量她的军姿,检查道:“手。”顾柔缩手。“脚,像什么样,姿势呢。”顾柔并脚。
引路的卫士道:“大宗师这边请。”按照轮次,国师该去接受步兵营的将官们敬酒了,然而他定着脚步杵在原地,始终盯着他的小姑娘——如此乖顺地站在冷山面前,对他的指令言听计从。
卫士奇怪,出声提醒:“大宗师?”国师回过神,看看他,又回头看那两人。
冷山问道:“还能自己走么。”顾柔点头,打了个醉咯:“能。”“跟我来。”
顾柔刚一迈开前腿,后面一只脚膝盖便打弯,差点给冷山背后跪了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