节南微福礼,“先生也去府城?”
“受刘老爷之请,担了二公子的先生,我便辞去县学,与他们同往安平府。”林先生捉捻簇须,“边境不宁,也是堪忧。”
两人正说话间,王楚风,张正和老舍头一齐走过来。
节南心道来得好,对他们浅浅一福,问道,“不知大镖头是领路还是押路?小山瞧前头忙乱无序,恐怕过了晌午也未必动得身,就想来问问可需多些人手帮忙。”
张镖头是唯一知晓节南担当交税之责的人,当然不觉得她多事,对王楚风搓手叹道,“舍院人懒心杂,不受舍头老好人拘束,在下那些局里人偏生老实,看来讨不得公子一杯好酒,这就得过去了。”
老舍头不语,只是嘿嘿憨笑。
节南暗眯了眼,心道这会儿还有闲情讨酒喝?
她哪里容得,“是啊,老舍头老好人,还得大镖头亲自出马,方能震得住那群无拘无束游方人。”
张镖头得一句谄媚捧赞,飘飘然,和老舍头忙不迭去了。
张镖头听不出的马屁,王楚风却了然,但见长发随意扎成一束,一身伙计短衫打扮的节南,这才想起她是何人。
他缓缓道,“你是瀚霖铺子的伙计,还整理了县志,绘了大王岭地经的那一位。”
嘿,这算是贵人多忘事,亦或是她相貌太不起眼,连名字都不唤一声?
节南垂眸,摆袖要走。
“想来小山姑娘对大王岭熟悉非常,一路还请帮忙当着心。”
声音不愠不火,恰似和煦,轻轻追到节南耳中。
她脚步不由一顿,忽而转身看去,见那位十二公子温润淡笑,已同林先生说话。
再瞧马车周围,似散漫似漠然的数名王家卫士,其实耳听六路眼观八方,否则也不会她这里一回头,他们就齐齐冲她射出惕冷目光。
节南装作没在意,再经十里亭往回走,听到刘老爷让众仆快快收拾,心想总算有人长着点智慧。
“桑……”
一声惊,几声疾步。
节南不理,脚下略略提劲,无声将刘家二公子的影子甩远了,跳上瀚霖的货车,翻帘子钻进去。
“古怪……”她合紧门帘,暗掀窗帘,一瞬不瞬,密瞅着不远处的两驾王氏马车。
第24引 林畔水清
感觉身后震动,再感觉一股热力贴上背脊,节南要笑不笑,“柒小柒,你这张嘴若再不节制,真会压死人。”
柒小柒趴窗缝,学节南往外瞄,“你偷偷摸摸瞧什么呢?哪里有古怪?”随即眼一亮,“有位公子,立洛水畔,如玉如琅,流风流云,正是南边吹来的风否?”
节南从庞大的身躯下挤到角落去,“正是楚风,王家十二郎。”
柒小柒目不转睛,“长得真好看,就是瘦弱了些,不似呼儿纳一臂擎天,仪表堂堂。”
“楚风公子是文人,呼儿纳那厮是野人。”节南忽然神情挑剔之极,“根本比不得。”
柒小柒反身坐下来,嬉笑连连,“你这是输人还输公允,眼高于顶的沉香师妹都甘愿倾心献身的大今第一儿郎,怎生到你嘴里就成野人了?”
节南蔑之,“小人倾心野人,这才般配。柒小柒,爱看俊哥儿不妨事,但不可失了自身气节。”
柒小柒吐舌,“我的名字里没有气,也没有节,自然不怕弄丢。倒是你,一定管好自身之名,丢一个,就真成了小山。”
节南笑过了才正经颜色,“今晚你进山探风,小心莫惊动王家卫士,他们个个身手不浅,且十分警觉。”
柒小柒但奇道,“我探我的风,他们守他们的车,你又想到什么常人想不到的?”
“就是觉着有些古怪罢了。”节南也说不上来。
忽然,马车动起来,秦江在车外喊出发了。
车队行得笃悠悠,走一个时辰歇半个时辰,似乎是抱定了三日两夜的主意,不出三十里地,太阳才落山,居然就停在一处山坳里,生火架锅,准备过夜。刘府家丁还来请陈掌柜,说他们一行人少,老爷夫人照顾,让他们一道过去用些热汤热食。
陈掌柜乐得说好,一个也不落,都叫着要带上。
节南的心,躁到极致也疲了,而且对王家卫士那般警觉的守车模样既生好奇,就不介意再去一探究竟。
刘老爷刘夫人似与陈掌柜很熟,并不止疏远的客气,还请他和两位制版师傅坐在他们身旁。
刘老爷刘夫人看到了节南,大概早知她会同行,神情十分自然。反倒是刘家那对宝兄妹,一见她就避之唯恐不及的嫌弃神色,让她装模做样收敛一下,挑了离这些人远的位置坐。
但这个位置,其实,离王家那两辆马车近,才正中她的下怀。
节南心不在焉吃了点东西,就开始往马车那边挪动,眼瞅着接近无碍,一伸手便能挑起窗帘——
她忽然转身,背手在后,望见了一道影子。她的眼那么沉,知道那道影子一直在,但她的神情却惊,似被它的凭空出现吓到。
“姑娘何事?”那人一身灰衣劲装,火光映着他的腰牌,图案隐隐同那些王家卫士一样。
“脚突然扭了一下,伸手扶车而已。”节南不慌不忙,反问,“倒是你,跟冤鬼似的,吓去我半条命。”
那人背着光,五官不清,但似乎把眉毛扭了,对冤鬼之说并不满,“我一直在这里,只是姑娘没留心。”
“我只能说你要是希望别人留心自己,就绝不会装神弄鬼了。”节南从车旁走过去,直上官道。
那人又被骂了一回鬼,脑袋就低得有些懊丧,掀车帘,张嘴正想抱怨几句,却诧异得合不上了。
这,这,这,人呢?
身后传来一些骚动,走在官道上的节南往回瞧瞧,见火光急晃,十几条人影迅速汇集中,却没引发更远的不安。
她笑了笑,从官道走下去,转进山脚林子。
刚才就站在车窗旁,听不到任何声音,她已经知道里面无人。如果是她,她会穿官道,入密林,更多机会躲藏。
当她在林中溪道边,看见大石上侧躺着一人晒月光,就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。
不过,对方的悠然自得,让她觉得又猜错了。
“你也姓王?”她在石下,望溪水,淡问。
他翻了个身,借月光瞧她,“小山姑娘。”
王家公子,原来,一直,是两位。
一位楚风,排行十二,叫不出她的小名,只知道她是伙计,因此说话总是淡淡和气。另一位不知名,在林先生那里就这般没骨头躺着,赖看虎狼雪景,故而知道她叫小山。他还特地让楚风来问县志的事,后来又借王楚风,在马车里直接跟她对话。
她觉得楚风公子性情不一,人前温文有礼,人后傲慢不羁,但又觉得哪里不对,直到今日才突然想明白了。
节南仰头望去。
月出云,风矫捷,颜如玉雕,眸若星辰,眉似墨山,半唇艳莲色,青发未梳,披一肩雪瀑。他的双目,比月光还明亮,比溪水还清澈。不是俊或美能形容的男子,那般高远,如冬山之云,可望,不可及。
这人怎能是王楚风?
不能是王楚风!
她惊得倒抽气,蹬退两步,看清那张脸,却如同看清了鬼!
“王……王……”她发不出第二个音。
“在下确实姓王,字泮林,家中排行第九。”他见她眼神这般惊恐,玉色的面颜反露出一丝淡然笑意,“小山姑娘将我和楚风当作同一人,而他人将桑六娘与桑小山当作不同的两人,其实皆是误会,何必如此惊惶失措?”
“王……泮林……”她呓语,一开始盯着他的脸,慢慢垂下视线,左手捉了僵冷的右手,再抬头却眯紧眸子,“……只是你同楚风公子的声音实在太像……”
她不再惊,只是脚下悄然再退几步,转身要走,又似不甘,半转了头回来,“泮林公子贵庚?”
王泮林并不习惯看人背影回话,漠然反问,“不如小山姑娘先报芳龄?”
节南没再说话,匆匆往林外走去,与领着王家那群卫士的灰衣人擦肩而过,也不多望一眼。
她受到的惊吓,远比她自己以为的,还要大。
连灰衣来拍她,她都没当心,直接闪开去,那么得失魂落魄。
灰衣看看自己的手掌,再往远去的身影深深望一眼,听得手下喊找到公子了,这才大步奔到溪边,见石上盘膝而坐的男子,方敢松口气。
第25引 王氏九郎
等王泮林随卫士们回到宿地,见火光仍盛,却已经分成好几堆,而前头的人跑到后头来,听着更加吵闹。
刘老爷和陈掌柜就星空下棋,林先生观战。刘云谦同王楚风一道,听张总镖头说什么,面似专心,目光却有些游离。女眷们围坐一堆,除了刘夫人和她的女儿侄女,居然还有春金楼的燕子姑娘,正拨一张凤尾琴。
王楚风已得卫士通报,就怕某人又跑成功,在自己手里弄丢了,回家不好跟长辈交差。这会儿瞧见了那人,哪肯再放回马车,张手就唤他过去。
“九哥,今夜不冷,一同烤火观星如何?”
王泮林岂会不知堂弟心思,但凉笑着走过去,“烤火就烤火,观星就观星,火色冲星色,如何一同法?”
他又淡然吩咐身后,“堇燊,我闻着刘夫人那边的米糕甚是馋人,你帮我去讨一碟来,再请燕子姑娘奏一曲能配着下酒的,大冬日里,再听清水之音着实冻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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