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是天爷给六姑娘备下的产业,我担不起。六姑娘不肯拿回去,我心里就明白了,凤来这么个小地方,是留不住六姑娘的。六姑娘这回准备了大半年才动身,这一去必有长远打算。李羊跟随天爷虽然不久,但牢记天爷一句话,桑家唯六姑娘存高志。”
原来,顺北赌坊是桑大天一份暗业,而李羊够义气,桑节南一回来,就想将赌坊交还给她。
节南虽然不要,却见李羊可信任,派了他一份用场。
节南闻言但笑,“我只记得小时候爹爹骂我不像女娃,将来嫁不出去,何来高志之说?”
李羊不笑,目光炯炯,“李羊愿跟随六姑娘,请六姑娘允我将顺北结业,一同南下。”
节南有些意外。她以为李羊在凤来根基不浅,自身有胆有谋,没有了主仆这层约束,应当很能逍遥自在。至于他帮她的这件事,不过是还她爹的恩义。而且,不像她找到的一大叠老地契,顺北赌场,因她爹之死,已经和桑家脱离干净。
“李掌柜……”之前没当李羊是家仆,之后也对李羊无打算,“顺北赌场已归你所有,将来我绝不会以任何藉口讨回。此言不虚,我可发誓。”
李羊苦笑,“六姑娘误会了,李羊绝无怀疑之意,只是真心想追随姑娘。六姑娘此去都城,客乡异土,必然需要可信之人打点事务,而咱自认还有些混混本事,可为六姑娘解忧。天爷待李羊恩重如山,李羊曾发誓追随他一辈子,哪知……”他神情倏地黯淡,又倏地明朗,“庆幸六姑娘仍安然,还能让李羊有机会报答。”
节南很欣赏这份义气,若搁在一两年前,她二话不说,定然收归己用,只是,如今却大不同了。
“李掌柜,你才是真误会了。六娘此去都安,并不存任何高志远志,但痛失父兄依靠,不得不投靠一位远亲长辈,将就过日子罢了。而以李掌柜的本事,到哪儿不能混得自在,实在不必屈居他人之下。”她婉拒了他,将胸口那阵咳气死死压住。
李羊浓眉一紧又一松,好不痛快的豪爽脾气,“六姑娘的话,李羊听懂了,不打紧,先把姑娘吩咐的差事做好。”
柒小柒见节南走过来,李羊却召了其他人聚在一角密议,她便起身让出台阶,“赌完了?”
节南重新将手拢进羊皮筒子里,轻笑,“买定离手。”
两人走上地面,再从后门静巷中穿出。
风吹碎了两旁屋顶上的山雪,犹如银尘粉金,洒在节南身畔,微微映亮了那身灰旧风袍。
叮铃,叮铃,不远处,巷口那棵大槐树挂满冰棱,随风摇摆,奏出冬日最美的妙音来。
巷外有座小桥,桥下有个小集市,此时过了午,铺子摊子都冷清,路人三三两两。
柒小柒手一撩,给节南扣上盖耳低沿帽,掩好这位的真容,免得引起群情激愤,连累到自己,又终究管不住一张嘴,“瞧瞧,狐狸尾巴露出来了。”
对方没头没尾,节南却答得分明,“若不是你胖得惹人注目,谁能认得出我来?”
柒小柒撇嘴,一脸你笨的表情,“我可不是说帮你戴帽子的事。”
节南哦了一声,耸肩耷脑,上桥。
柒小柒跟紧,压低声音,“说什么知府大人出兵,新仇旧恨一起算,把大王岭的山贼都灭干净?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干大义凛然的好事。”
哼!哼!哼!
小柒又眯眼,“原来耗命一年,皆是为了那间地屋里的东西。”
第15引 枝节乱窜
节南半张脸闷入袍领子里,咳弯半身,深吸气才能说话,“今日方知那位知府大人指望不上,但我这点私仇,既然查出了眉目,不报岂非不孝?至于让李羊办的事么,顺道而已。”
如小柒所言,她耗命一年,不明不白告她的诉案静静全收,二十四孝般奉陪到底,要不多拿些好处,桑节南三个字倒过来写。
小柒半条眉毛耸出半信半疑的表情,很快不以为然,和节南走过桥就想拐另一条路,买零嘴去。
“早去早回,三日后就走。”节南轻送一句。
小柒猛地转过身来,圆眼珠子溜溜惊讶,气骂道,“臭小山,我催你多少回,你当耳旁风,好不容易我决心在这破落县过个安心年,你刚刚却道什么?”
节南的眼笑弯了,“哪回不是拣师姐爱听的说?敢情那只小花吃到肚里就拉……”
小柒咬牙,“臭小山,模样就算成了鬼,可也别忘了咱从小学到大的,可以不要命,不可以不要脸。”
这个脸,指得是仪态气质风韵,所有往外张显,给人瞧的东西。
节南呵呵乱笑,直摇身,“是,是,即便讨饭,也绝对不能没了它,还指望着帮咱翻身。”
小柒又骂臭小山,揉揉鼻子,一摸口袋却发现空了,顿觉腹中也空了,用一根手指将节南戳戳开,匆匆忙忙买吃食去。
节南看看日头,刚过晌午,回家也无事可做,不如去作坊里瞧师傅制版。谁知她脚趾头才踮进伍师傅的作屋,就被他塞进一个布包。
“你来得正好,这是桃坞巷刘家夫人定制的观音版画,赶紧送去。”伍师傅说完,又喊秦江。
秦江带着学徒跑出来,捧着一大摞的木版模子往院中堆。
节南心念一动,就道,“虽说雪霁出日,还冷着呢,不着急晒版吧。”
“小山来得正好。”陈掌柜走到后头来,身后也跟着伙计抱着东西。
节南笑得没有心思的模样,“连我自己都觉着来巧了,本来这会儿应该还在衙门里打瞌睡呢。莫非这就是鬼使神差?”
秦江哈哈一乐,“不知怎地,刚才我的心还没着落,让小山滑嘴一句,立刻就能睡安稳觉了。既有鬼使神差,想来会得老天爷庇佑。”
“行了,都别贫了。”陈掌柜本来挂心,这时却也露出一丝笑脸,“今早收到东家的信,终于允我把铺子和作坊收了,虽然信中说可等到开春,但我知老舍头三日后要进府城献艺,就同老舍头商量好,凑一起赶他们这趟了。铺子里的货不多,小东西只要能保本,该卖就卖。价值重些的,实在卖不掉,就装箱运回去。版模子我不管,你们两位师傅看着办,上好的版子也可以带走,那些冗沉的普通版子便送东城杂货铺子吧。”
节南到底还是诧异了一下。陈掌柜说了大半年的关铺子,想不到还真要关。关铺子也罢了,居然也要凑勾栏舍院那一行?
“掌柜的何必如此仓促?待开了春,自能等到卖皮货马匹的北燎商队。他们人强马壮,动辄上百的队伍,比老舍头那群绣花架子胜过许多。”
她一步步计算,眼看事情也照着计算一步步走,临到出发,突然枝节横生。刘家那根枝节,她还不知是否已经修剪掉,陈掌柜又冒出来,直打她后脑勺。
个个要过大王岭?
这一切是否表明,她那点本事,随着师父的一败涂地,再也恢复不到从前,不能再意气风发,无往不利?
陈掌柜心意已决,“往年确实如此,但如今北燎让大今逼退至西原,商队能否入我南颂尚且难料,还是早作打算为好。好在咱这盘买卖也做得七七八八了,统共就这几个人,除了原本跟着我来的,都愿意到府城去。除了小山你。”
节南顿觉所有的目光都看过来,有点别扭。
这么看她作甚?
她不过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在这个小作坊小铺子里混日子的懒散伙计,为何对她会有期待?
她嘻嘻笑,开口竟是大半实话,“我说鬼使神差吧,今早师爷派我一件差事,让我去府城一趟。既然你们也要走,我干脆就等上三日,同你们一道。”
众人的表情明显皆大欢喜。
一向坦率的秦江还道,“要我说,到了府城就别回来了,便是服役,作一年的衙前也满了期。咱东家的瀚霖书局总缺制版学徒,更何况你还是伍师傅唯一的徒弟……”
伍枰插言打断,“自己的事,还得自己拿主意,他人莫要指手画脚。”
秦江眼珠子一鼓,正要反驳。
伍枰却催节南,“别愣着了,赶紧把东西送到就回来,离开之前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做,没工夫让你偷懒。”
节南嘿应着出了作坊,嬉笑的神情骤淡。但她转念又想,那些山贼若真为财不为命,只要到时拿足钱财,陈掌柜伍师傅他们自会安然。
最麻烦的,还是刘家。
刘家过山不招贼,如果这个传闻为真,她就白忙活一场,或者至少,半场。
走进桃坞巷,节南望着高台阶高门槛的某府大门,摇头自笑。
真是糊涂,桃坞巷刘家,不是刘云谦他家,还能是哪家?
但她倒不至于躲这一家子,上前扣响门环,对着刘云谦提及过的那位门房老仆说明来意,送上包袱就道告辞。
老仆却不肯放节南走,唠哩着这东西重要,夫人交待,定要领人进去。
若非听说这老仆昏花眼,未必认得出她来,节南兴许会想是刘夫人故意候着自己。她仍可以坚持要走,且笃定老仆无力挡得住,可略微一想,便顺从跟入了。
刘府不奢,但老屋陈瓦中的书香门第,只在悠远而去的一年年里,越发显得沉雅。经过洗墨的池,晒纸的场,门窗敞开,随见排排整齐的书卷,令人望之舒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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