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寂寞宫花红 (尤四姐)


“这也忒不通情理了吧,你在这儿是养伤,又不是逛园子,她们记恨什么?”太子拉着脸道,“依我说你还是别回去了,就在我这儿呆着,等皇上回来我就求他让我开衙建府,咱们远远的出去,不在她们眼里戳着,省得讨她们嫌。”
锦书笑他孩子气,抿着嘴也不驳他,只说,“先头说好的,别又二意思思的,我在太皇太后那里当着差方是保命的符咒,崔谙达不是说过利害了么!”
太子坐着也不太得劲儿,起身在屋子里踱步,又想起那只玉堂春镯子来,不是他小心眼子,这件事像鱼骨头卡在嗓子里一样,倘或只是个普通物件也就罢了,那镯子上系着他的一片情义,她怎么就能轻轻巧巧就送了人呢。
他嘴里含着话,吐又不好吐,兜着圈子踟蹰了好一会儿。锦书正给冬蝈蝈添食,嫣然笑道,“有话就说吧,回头我往慈宁宫去了,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再见一面呢!”
他啊了声,憋红了脸说,“也没什么,不过有些担心罢了。”
她抬头看槛窗外抽了新芽的石榴树,淡淡道,“各安天命就是了,皇后娘娘那里有了交待,想必也不会再难为我了,只是那镯子,这会儿不知在哪里,或者已经缴进库里去了吧!”
既然话赶话的说到了这里,太子壮起了胆,小心道,“我想问问你,你怎么把它给了苓子呢?你别多心,我没别的意思,我琢磨着你是不是不喜欢它的款式?要不我重新送你一个?”
锦书也没多想,直言道,“谢谢,不用了,我要当差,又不是大家子的小姐养在高阁上,戴着怪不方便的。苓子放出去,我好歹要给她留点念想,又没别的可送,就……”
太子的眉心拢起来,眼里的光寸寸黯淡下去,最后只剩一片灰败。她不经意瞥了眼,心里不禁打个突,倏地回过味儿来,怎么忘了这茬!把他给的东西转赠给了别人,然后还覥着老脸让他来救……
锦书僵立在了那里,只觉满满尽是对他的愧疚。他对她真够大度的,这件事八成压在他心上好几天了,他就那么憋屈着,换了对别人,怕是早就大脚丫子踹上去了。他那么个宝贝,谁敢叫他有半点的不自在啊,他能忍着委屈,太难为他了!
“我是领你这片情的,绝没有嫌弃的讲头,你好歹别上火。”她期期艾艾道,“我是感激苓子对我的好处,想送她东西,苦于没有拿得出手的,就想到了那镯子。”
太子垂头丧气地看着地下的青石砖,嘴里喃喃道,“旁的倒没什么,白糟蹋了我的这份心了。”
锦书焦急道,“对不住了,我没想那么多,在我看来那些东西是身外之物,人在跟前才是正经的。”
太子听了这话才抬起头来,他歪着脑袋问,“那你对我怎么样?就像你说的,东西我可以不在乎,我最在乎的是人!千金难买人心,老话说同好难结,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心思?”
这人真是!锦书的脸腾地红起来,她赶紧背过身去,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。扭捏的绞着手绢想,到底小孩心性儿,这种话还追着问,她不是木头人,当然知道他的心思,单看这两天他对自己细致入微的照顾,她就是块铁疙瘩也该给晤热了。她这会儿臊得无地自容,他倒还不依不饶的!
太子鬓角急出了汗,他和同辈子的宗室子弟们不一样,老家儿的堂兄弟们,像醇亲王家的东佑、东时他们,虽在朝廷里当了值,宗人府里也有一份差使,往小了说也是个一等护卫,可下了值怎么样?朝廷三令五申不许命官宿妓嫖/娼,他们照样偷着往本司胡同去,右手粉头右手小倌。还有竹竿巷的暗门子,那里有熟门熟道的旧相知,可说是风尘中打滚的练家子,万事不用上嘴问,一个眼神就明白。
哪像他呀!贵为太子,对女人没意思,对风花雪月不上心。皇太后和太皇太后那里赏的通房,全被他打发到四执库去了,所以他对女人没有研究,还被那些哥哥们嘲笑是童蛋/子。如今遇着了心头爱了,顿时抓耳挠腮的不知怎么接近才好。
看她不言语,他真是连病都要作出来了。他扶着她的肩把她转了个圈,半蹲着高高的个子和她平视,不安的说,“我可稀罕你了,这辈子就认准你了,你别嫌我聒噪,我这么吊着着实的难受,你给我个准话儿吧,把那玉堂春送了人,是不是压根没把我放在心上?”




第七十四章 密霭深树
“又混说!”锦书真是羞得无处可遁,他的手扳住她的肩头,她连避让都不能够,便扭动了两下身子。
太子见她露水打过的花儿似的,心里愈发的喜欢,直恨不得在那如玉的脸蛋上亲上一口,又恐唐突佳人,只得极力自持,就等着听她一句利索话。
锦书不敢抬头,太子颀身玉立站在日影里,既庭秀又毫不纤弱,杏黄的朝服胸前是金丝织就的正龙纹,被太阳一照,泛出张牙舞爪的脉络来,璀璨夺目,直刺人心。
太子内里心性生得刚硬,平日里待人接物却是循循儒雅的,熬了半日不见她回话,料想着她还是忌讳他的身份,不愿意敞开心扉的接纳他。他也张不了嘴追问,人家不答应你,你还刨根问底,那不是找不自在吗!
他不由得松开了僵硬的十指,一颗心渐次冷了下来,连带着腔子里也结起了冰碴儿,冻得他连透气儿都带着痛。正心灰意冷之际,却听见她几不可闻的“嗯”了一声,他当下愣了愣,立时又和打了鸡血一样振奋起来,几乎捧着心肝似的说,“我的好人,你别光出鼻音儿啊,你给我个痛快话,我就是死了也能瞑目了。”
他眼巴巴的盼着,可那边又积糊上了,咬着嘴唇偏不吭声,急得他出了一脑门子的汗。想了想,估摸着是女孩儿家面嫩,不好意思说出口,于是他笑道,“既这么,那咱们想个变通的法子,我问什么,你用不着说话,咱们摇头不算点头算,成不成?”
锦书也由得他了,只道,“成,可你不许问刁钻的话,行吗?”
太子连连摆手,“不刁钻、不刁钻,你只管放心就是了。”
锦书转到瓷凳子上坐下,挺直了脊背,一副舍身成仁的样子,吸了口气只等太子发问。太子干咳一声,正了色道,“你不知道我这两天是怎么过的,当真是坐立难安……你不是成心要叫我憋屈的,对不对?”
自然不是成心的!锦书点了点头。
太子说,“你做什么和我见外呢,要送人东西怎么不来和我说,我来办就是了,无非是首饰妆奁,那又值什么!你却把我送的定情信物打发出去了,你可真叫我寒心。”
锦书张口结舌,那镯子是她才到慈宁宫时他赏的,什么时候成了定情信物了?难不成他一早就有那心思吗?锦书心里只觉甜,嗔怪的瞥他一眼,道,“我只拿它当是你赏赐的普通物件,谁让你不同我说来着!”
太子懊恼道,“不是赏,是赠!我万没想到你这么没心肝,满以为你该当是明白我的,你说我无缘无故送你东西干什么?里头是有深义的,您就不能费点心琢磨琢磨?”
锦书茫然眨着大眼睛,“我没想那么多,如今说开了倒省心了,可那镯子怎么办呐?”
“你别操心了,我自然寻摸回来。”太子无奈地摇摇头,“你就是我的业障啊!我还有什么可说的!”
锦书嘟起了嘴不乐意了,“那你还不赶紧脱身出来,没的叫我把你拖累了。”
太子笑咪咪道,“这是什么话?我要能挣出来,还等到这时候!我是张天师给小鬼儿迷了,有法力使不出啦。”
锦书哎呀一声捂住了脸,“你没正形儿的,该叫那些臣工们来听听,看臊不死你!”
太子看见她那娇俏模样,欢实得心都扑腾起来,猛然伸手把她抱进了怀里,只差把她揉进身体里去了,嘟嘟囔囔道,“我要在意那些个,活着还有什么劲头?他们还具本上奏呢,说该立太子妃了,以固国本。我讨不讨媳妇和他们有什么关系,人人肚子里有把算盘,他们就想着把女儿往宫里送,将来好做承恩公。我偏不叫他们得逞,我有自己的计较,瞧瞧我眼下,可不是得着个大宝贝么!”
锦书倚着他,不想说话,就这么腻在一处也够够的了。她看向槛窗外,风吹着石榴树上的叶子沙沙的响,天是日渐暖和起来了,岁月静好,能一直这样下去多完满啊。
太子摩挲着她浓密的发,长出一口气,颇有孔夫子喟然而叹的味道,他说,“锦书,我多喜欢你。你也喜欢我的,是不是?”
他肩头的日月祥纹贴在颊上冷冰冰的,她的胸膛里是温热的,她“嗯”了声,这一应婉转悠扬,直撞在了他心尖儿上。他的胳膊紧了紧,带着哽咽说,“你和皇上怎么样呢?我要是争,又怎么能争得过他去……”
这事就像个梦魇缠绕住他,他深感恐惧,甚至面对着父亲都令他觉得压抑,他没法自在起来。皇帝是个绝对强势的人,他在他面前简直渺小得像粒尘埃,没有功绩,涉世未深,在开国皇帝眼里他算得了什么?不过是个孩子,是众多皇子里的嫡长,按着祖制册立的储君……太子不过十五岁,纵然有勇有谋,到底稍嫌稚嫩。他不敢对皇父使太多手段,随扈的宝楹是他犹豫了好几夜才安排下的,也是无可奈何作出的决定,如今只盼那里能有好消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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