塔嬷嬷微摇了摇头,“太子爷,太皇太后自有打算。”
太子只得闭上嘴,太皇太后对塔嬷嬷道,“你去宫门上传话,今儿我身上不好,晨昏定省就免了,叫他们都去歇着,不必进来了。”
塔嬷嬷道嗻,临出门看了太子一眼,太子会意,起身跟了出来,等走到廊庑下头,她命人在宫门外候着,让见到妃嫔来请安就打发回去,太子不安道,“嫲第,太皇太后是什么打算?”
塔嬷嬷道,“太子爷怎么提这起子事,招老佛爷不痛快!你也别追着问了,奴才跟了太皇太后这么多年,说句逾矩到话,大概能猜出七八分来,回头问话就看锦书聪不聪明了,你那个东宫她是万万去不成的,她要是知进退,或者还能留条命,要是有半点攀高的心,恐怕是不能留着的了。”
太子一急,登时方寸大乱,“那怎么办?嫲第,你替我想想法子吧!”
塔嬷嬷看他一眼道,“奴才和太皇太后一样的想法,这事帮不得太子爷,我不能放把刀在你身边,你是太皇太后看着长大的,宫里这么多的皇子帝姬,她独偏爱你一个,奴才手把手带大你,你叫我声嫲第,就冲这个,我也不能让你有危险。”
太子惶惶靠在墙上喃喃,“本来她好好的,我这样岂不害了她吗……”
塔嬷嬷道,“就看她的造化吧,她要是有害你的心,那杀了也不为过。”
第七章 屈指堪惊
慈宁宫派人来传话的时候,锦书正爬在炕头上糊窗户纸,糨糊弄得满手都是,给太皇太后侍寝的带班宫女仰头看她,喊了一声道,“哎,快下来,收拾收拾跟我面见太皇太后去。”
锦书愣了愣,麻溜的下炕穿鞋洗手净脸,带班宫女在一旁看着,一面催促,“快点儿,别叫老佛爷等着。”
锦书应了,匆匆拾掇完了对宫女躬身道,“劳烦姑姑来传话,我好了,姑姑先请吧。”
带班宫女一甩乌油油的大辫子转身出门去,锦书跟在后面,本来想探探宫女的口风,后来一琢磨肯定会得着句:不许瞎打听!就偃旗息鼓作罢了。
回头看看那扇糊了一半的窗户,这一走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,看一眼算是告别了。荔枝她们上夜还没下值,她也来不及交代,她厢子里还有些碎银子和几件首饰,是这几年往西六所送东西,小主们赏赐了攒下的,她要是一去不回了就让她们分了,宫里哪个人没了,生前的厢笼被褥都要扔到荒地里烧了的,她们不拿,白便宜了烧化太监……
太皇太后传召,这回凶多吉少,自己要是应付不了还不知落个什么下场,不是赏酒就是赏绫子,这两样还好些,至少全须全尾的去,万一叫杖毙,挺大个姑娘,裤子退到腿弯子里,活活给打烂了,就是死也死得埋汰!……乌七八糟想了一堆,心里沉甸甸的压着,夹道里的风横扫过来,带班宫女那身单薄的衣裳不顶用,冻得缩起了脖子,鬓边的红绒花吹成了秃尾巴鸡,就差没掉下来了,她嘴里抱怨,“这么大冷的天,不打发别人专指派我,这不活冻死人吗!”
各宫地下都是供炭的,屋子里和外头不一样,宫女只穿夹的就成,伺候起来也爽利,可一到外头就要了命了,紫褐色的夹袍子、鞋帮子上绣了碎花的青鞋,看着喜兴利索,不吃风不耐寒,走上一圈能冻得你腰疼!带班宫女说归说,一出夹道又走得安安详详,宫里规矩多,做宫女讲究行不回头,笑不露齿,走路的姿势是顶着水碗练出来的,在外头走着,一时半刻幸许冻不死,要是失了体统,拱肩塌腰的叫尚仪局的太监看见,那可真够喝一壶的!
锦书低头跟着,经永寿宫过嘉祉门,沿夹道往徽音左门去,渐渐接近慈宁宫,只觉心头悸栗栗的没着落,带班宫女脚下加了紧,进宫门引她往甬道上走,明房门口的宫女让她们进去,一掀堂帘子,暖气带着香气扑过来,浑身就软酥/酥的温馨。锦书有些伤感,以前慈宁宫是她皇阿奶的住处,她常由宫人抬着来问安,现在天下易了主,这里名正言顺的成了人家的地盘,她这个昔日的主反倒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,加着小心,连喘气都不敢往大了喘,人家占了你的窝,你还得点头哈腰的问“您住得还舒坦吗?”,天下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了吧!
慈宁宫是三明两暗的格局,正中间的一间设有正坐,是接受朝拜用的,西偏殿是太皇太后的卧房,东一间临南窗子下有一铺条山的炕,这儿很豁亮,锦书进房,太子垂手侍奉,太皇太后就坐在炕东头。
她上前叩拜,“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,给太子爷请安。”
太子故作镇定不吭声,太皇太后对她的温顺比较满意,心道是个识趣儿的,要是进来梗脖子,那就什么都不必问了,直接拉出去沉井。
瞧她那身段眉眼,真是没得挑的!风华正茂的年纪,脸上的肉皮儿嫩得掐一把就出水,也难怪太子动心思!太皇太后是个开明的人,她不常拿人的相貌作为衡量标准,起码不会一看她漂亮就断定她是个祸害,语气很平淡的说,“起来吧!今年多大了?”
锦书谢恩起身,敛神道,“回老佛爷,奴才过年满十六了。”
太皇太后嗯了声,又道,“这些年在掖庭呆着委屈你了。”
锦书知道要活着就得谦卑,最好能低到尘埃里去,让胜利者的虚荣心得到足够的满足,看你似乎完全臣服了,一高兴或许就放你一马也说不定。于是小心翼翼道,“奴才戴罪之身,蒙皇上和太皇太后恩典,让奴才苟活着,奴才已经感激不尽,绝不敢说半句委屈。”
太皇太后要听的也不是这个,官面上的话听得多了,眼下只瞧她心术正不正罢了。
宫女端了茶过来,太子忙接过,恭恭敬敬呈上,“太太喝茶。”
太皇太后接了茶盏,拿盖子刮茶叶,慢悠悠对锦书道,“今儿你们太子爷为你的事来求我,缠了我一早上,怕你在掖庭受苦,要封你做良娣,我知道这是你们小时候的情份,特地传了你来,好问问你的意思。”
锦书唬了一跳,转瞬一想,这老太太手段高,拿这个来试探她,莫说她没这个心,就是有这个想法也不能蠢到去磕头谢恩,自己是什么人?是大邺皇帝慕容高巩的女儿!他们防她还来不及,哪里会把她放在太子身边,她要是应了,保准明天的太阳能照在她的坟头上了。
忙又屈腿跪下,趴在地上道,“谢太子爷垂怜,只是奴才身份卑贱,太子爷是天皇贵胄,奴才不敢作非分之想,奴才只想在掖庭做杂役赎罪,求老佛爷明鉴。”
太子松了口气,他知道她不会答应,虽在预料之中,听她断然拒绝,心里总归不受用,又不好说什么,侧过头有些上脸子。
太皇太后手里茶盏往炕桌上“砰”地一搁,众人大惊,低头屏息站好,锦书伏在地上竭力的保持镇定,冷汗却从鼻尖上渗出来,暗想今儿横竖逃不过一劫,再挣扎也无用,听凭发落就是了。
“不识抬举。”太皇太后发话了,语气里满是不悦,“太子这样高看你,你就这么白糟蹋他的一片心?塔嬷嬷,教教她规矩!”
塔嬷嬷道,“嗻。”叫家法太监取了藤条来,宫里一般不许打脸,女人一生的荣华富贵多半在脸上,掌嘴是太监常见的事,可在宫女就不许,除非是做出下贱的事来,俗话说“打人不打脸”,宫里严格遵守这条规定。
藤条约两指宽,一尺五寸长,因为常用,柄上磨得又光又亮,太子在一旁着急,又不敢求情,太皇太后的脾气就是这样,越求情罚得越狠,只好眼睁睁看着塔嬷嬷举起家法,往那双裂开了口子的手上抽打上去。她咬着唇忍受,杂役房的人什么活都干,不像宫女一样能把手保养得油光水滑,太子看着藤条落下,她虎口处的血就汩汩的流出来,只觉鼻子发酸,每一下都像抽在他心上似的。
他转眼看太皇太后,欲言又止,他明白太皇太后的用意,这是在警告他,他越是对她好,她的日子越难熬,他没法子,只得垂下眼不去看,打一下默数一下,等数够了二十下,背上的亵衣已经湿漉漉的粘在身上了。
锦书蜷着手指磕头,“谢老佛爷恩典。”
太皇太后看着她的眼睛问,“这会子怎么样?你应不应?”
锦书挺直了脊梁道,“奴才高攀不起太子爷,老佛爷就是打死奴才,奴才也还是这句话,求老佛爷开恩。”
太皇太后冷笑,“不愧是慕容家的女儿,有气性!你既然不答应,那就给我到廊子底下跪着去,等什么时候想通了,什么时候来回我。”
锦书谢恩,起身跟宫女出去,被带到暗间外头的墙脚边,带她的宫女是小苓子,小苓子看左右没人,拿脚尖把墙根下的积雪踢开一些,朝那片光地努了努嘴,锦书感激的冲她笑笑,刚才受罚再疼也没想哭,这会儿却因为她的一个动作嗓子眼里发堵,她吸了吸鼻子跪下,小苓子同情的看她一眼转身走了,她抬头看那砖墙上的纹路,想张开手,发现满手的血已经沾住了,她叹口气,看来捡回了半条命,只要宇文湛不再出妖蛾子,那她就还有救。
屋里的太子失魂落魄,太皇太后拿铜箸拨了拨鎏金香炉里的塔子,笑吟吟道,“你瞧,她全然不领你的情。”
太子无言以对,只得道,“皇太太圣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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