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寂寞宫花红 (尤四姐)


隔了很久才听见皇帝说话,只不过咬着牙,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齿缝里挤出来,“朕问你,什么叫‘主子爱给好脸子就给好脸子’?朕哪回不给你好脸子了?”
锦书立时愣住了,皇帝怎么还有听墙角的习惯?听这声气儿是大大的不悦,虽然她觉得他从来都是阴阳怪气没给过她好脸子,可这话万不能说,说了就要惹大祸了!
“奴才不敢,奴才是说主子是咱们的天,天与人归,奴才等当尽心竭力伺候,鞍前马后,不死不休。”锦书昏头昏脑就说出这么一番话来。
皇帝拧眉细咂了味道,怎么都觉得这话该当是出自那些奉承拍马的太监只口才对,叫她这样的人说出来,纵是入了耳,还是非常别扭的。
“你真这么认为?怕是背后在埋怨朕吧!”皇帝来回又踱了几步,沉着脸道,“你起来回话。”
锦书谢了恩垂首站着,皇帝张了张嘴,本想再数落两句,可一看那张芙蓉绣面,立刻连一丝儿怒气都没了。她就像一剂发汗的药,在他病入膏肓的身子上立竿见影的出了效果。
皇帝好像是认了命,又得竭力维持着他帝王的尊严,于是他冷哼一声,“你就这么和朕回话?叫朕站在风口上?”
锦书猛醒过味来,弓着身子说,“请万岁爷息怒,老祖宗上景仁宫瞧太子爷去了,奴才伺候主子进明间里歇着。”




第六十章 拂水漂棉

皇帝走到紫檀大案前驻足,案条上供着文房,和一摞套有印格的白摺。小楷笔搁在鸡翅木的山型笔架上,笔尖都已干涸了。打开的白摺上是一行行娟秀的梅花小篆,极工整的写着“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若见诸相非相,则见如来”,另还有大段的经文,都是出自《金刚经》的。
皇帝回头问,“老祖宗让你抄这些?”
锦书应个是,“老祖宗说,佛经能叫人定神,能涤恶,把整本都抄上一遍,就能洗清上辈子的业障。”
皇帝的眸子深邃不见底,他看着她问,“你喜欢抄经吗?”
锦书低下头去,曲了腿道,“回万岁爷的话,奴才喜欢。”
是不得不喜欢才对!皇帝嘲讽的一挑嘴角,她这样的年纪正是活泛的时候,能喜欢抄经才怪。那些经文连篇累牍的至理名言,繁杂槽切,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有兴致,让太子瞧上一眼,恐怕即刻就撂挑子不干了。依着他说,什么定神涤恶!她有什么业障可清洗的?真该抄经平性儿的是各宫的主子们,成天的计算,干些框外的事,玩蝎拉虎子,撒癔症,无所不用其极。太皇太后该下均旨,打发敬事房太监到各宫去,每天把《金刚经》、《楞严经》挨个儿念上两遍,她们不会写,听总是听得明白的,这样有事可干了,才能消停下来。
他伸手翻了翻那白摺,已然有寸把厚,便问,“抄了多久了?”
锦书低着头说,“回万岁爷的话,奴才得了空就抄上一段,写成这些花了半个月。”边说边沏茶敬献上来,“万岁爷用茶吧。”
皇帝撂了手到南窗下的条炕上坐着,太阳直剌剌照在他身上,他不耐地拿手去挡。门边恭立的李玉贵忙给锦书使眼色,她会了意放下帘子,又击掌命廊下的宫女落雨搭,把光线挡了个结结实实。
皇帝的神情这才自在起来,端了茶盏下的托碟慢慢的抿,小口的喝,锦书只觉赏心悦目。年下和年后有宗亲内大臣来给太皇太后磕头请安,太皇太后赏茶赏点心是常有的,可从没见过哪个爷们儿喝茶能是这样雅致精细的。十指白皙修长,骨节分明有力,恁么双挥刀挽弓的手,端起景泰蓝的盖碗照旧有模有样的。果然是荣华富贵堆起来的人,那尊崇叫人景仰,也叫人害怕。
她转脸往后看,不知什么时候殿里的宫女太监都退出去了,只剩她一人伺候着。她不安起来,这是在慈宁宫,也忒明目张胆了点儿,把人都打发出去了,难保别人不在背后编排她。这还是次要的,万一太皇太后回来碰上,虽没什么,却也不好看啊。
她坐立难安,偏巧十锦槅下砰的一声,一只猫头露出来,对着皇帝呲牙咧嘴的做怪腔。锦书一乐,忙启禀道,“万岁爷,奴才把大白抱出去,没的惊了圣驾。”
皇帝不喜欢那些猫猫狗狗的东西,一靠近就浑身不舒服,忍不住要打喷嚏,于是挥了挥手便应了。
锦书蹲下招呼大白,那猫很听话,摇摇摆摆就过来了,她一把捞起来抱在怀里退了出去。
李玉贵正在廊庑下眯着眼晒太阳,看见她忙迎上来,探身往殿内看,“你怎么出来了?万岁爷呢?”
锦书老大的不痛快,只讪讪道,“万岁爷在里头呢!谙达,我不是御前的人,我在跟前伺候不合规矩,还是劳谙达指派别人吧。”
李玉贵眼一横,心想真是个不开窍的丫头!她以为万岁爷做什么巴巴的跑了来?明早要出宫了,这一走十天半个月的见不着面,不免生出点离愁别绪来。他那样的万乘之尊,要想瞧个人还得费这劲儿,来了还不受待见,可不是这丫头不识时务么!
他拖着长音哟了一声,“主子点谁伺候可不是咱们奴才能做主的,我要是擅自换了,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!再说这会儿慈宁宫里就你一个掌事儿,你不管谁管啊?不能叫抱猫的丫头给主子上茶吧?”
锦书还想磨蹭一会儿,就说,“我到后厨让人给万岁爷准备点小食吧!”
李玉贵笑起来,“您只要在边上伺候着,那些走营的活自然有人干。姑娘嗳,做人要撂高儿打远儿,我知道您不是个忤窝子,机灵人不干傻事儿,进去伺候吧,万岁爷肯定有话和你说。”
锦书只有认栽,重又回了殿里。在外面站了一会儿,屋里光线暗,她一下看不太清,在门前踟蹰着,皇帝出了声,“朕瞧你胖了点儿。”
锦书噎了下,脸渐渐红了,答不上话来。
皇帝似很有感慨,“老祖宗这儿还是轻省的,总比永巷好。朕头回见你你才出掖庭,五积子六瘦的,呵口热气就要化了似的。还是眼下好,瓷实。”
锦书暗道这南蛮子北京话学得不赖,可也不该变着法的说她胖啊,还“瓷实”!她懊丧不已,哈着腰说,“这是托万岁爷和老祖宗的福。”
皇帝淡淡一笑,“那敢情好。”顿了顿道,“明儿朕要巡三营,你愿不愿意随扈?”
这话说得就没道理了,她是慈宁宫的人,点谁也点不上她啊。她肃了肃,“能给万岁爷随扈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气,可明天我师傅就要放出去了,老祖宗身边就荣姑姑一个人怕倒不过来。”
皇帝也觉得刚才的话没过脑子,不过既然出了口也算是尽了心力,她推辞是肯定的,万一她要是答应,那就再好不过,只消他一句话就能把人要过去,放在自己身边定然万无一失……只可惜了,她不稀罕啊。
皇帝冷笑,她心里只有太子,太子呢,为她诈伤留宫,连巡军都不去了。果然是情深义厚得很。自己不盐不酱的算怎么回事!竟然没有申斥太子,还装糊涂由得他乱来,为的是好有人保她平安,到最后怕是要促成他们了。
他深深看她一眼,状似漫不经心的问她,“太子近来可来慈宁宫请安?”
锦书垂眼看着脚尖,思忖了下方道,“主子们晨昏定省时奴才不在值上,所以并不知道。”
皇帝蓦地皱起了眉头,太子下半晌上慈宁宫来是几天前的事而已,怎么就不知道了呢!他恨她耍滑,怒气直冲上来,霎时拉了脸子,砰地便拍了桌子,炕桌上的盖碗茶盏跳了半寸来高,哐当一阵乱响。
锦书唬得跪下来,趴在地上瑟瑟发抖。真是不该,她怎么在皇帝面前打马虎眼呢?这下惹祸了,脑袋保不住了!
正胡思乱想着,膛帘子一打,李玉贵面无人色的爬过来,磕头如捣蒜,“万岁爷息怒,万岁爷息怒……”
皇帝气得发抖,抬腿就踹过去,嘴里狠狠骂道,“狗奴才,谁让你进来的?给朕滚出去!”
李玉贵冤枉,不明不白挨了一通窝心脚,全当是给皇帝撒气了。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,瘫坐在廊子下喘粗气儿。心道好家伙,这雷霆震怒没要人命简直就是老天爷睁眼了!管不了了!爱谁谁吧!
龙颜大怒可不是闹着玩的,众人魂飞胆丧,齐齐退到三丈开外,抖抖缩缩挤作一团。
皇帝坐在阴暗里,眼神如鹰隼般凌厉,“朕最恨被人欺瞒,你好大的胆子!”
她极度的恐惧,却咬着牙不说话。
他怒极反笑,“好啊,这会儿成锯了嘴的葫芦了,你的伶牙俐齿呢?”
她哆嗦着应道,“万岁爷消消气儿,奴才罪该万死,万岁爷要剥皮抽筋,还是白炖油焖,奴才听凭主子发落。”又闷声补了一句,“气坏了圣躬,奴才再抄两本《金刚经》也不够抵罪的!”
皇帝被那几句话弄得哭笑不得,顺了半天气才道,“往后少和那些个太监逗闷子,怎么张嘴全是那种调调!”
锦书老老实实应个嗻,终于长出一口气。这狂风骤雨来得快,收得也快,所幸没有一个怒雷劈下来,否则这会儿准糊了。
皇帝放了恩典,“你起喀吧。”
锦书麻利儿爬起来谢恩,垂着手偷眼觑他,他抽了汗巾子自己拭被茶水溅湿的胳膊,那夔龙纹的箭袖乌泱泱湿了大片。她忙上前拿帕子给他擦,可那夹袍早吃透了水,再擦不干了。她抬了眼看他,“万岁爷,奴才传尚衣的太监来伺候您换衣裳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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