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寂寞宫花红 (尤四姐)


平安扶正了歪在一边的帽子,覥着脸道,“是要上乾清宫去吗?要是去那儿就劳驾替我给顺子带句话,他小子攀了高枝就忘了好兄弟,叫他得闲儿找我去。”
春荣啧啧道,“瞧瞧你那点子出息!狗颠的拦下我们,我还当你有什么要紧的话要传,敢情都是废话。”说罢昂着头跨出了门槛。
锦书对平安道,“能见着他一定给你捎话。”
平安忙不迭的打千儿,“姑姑真是好人,谢谢姑姑了。”
一路上春荣都在笑,“你如今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啦,抱猫的小娟感念你,恨不得把你供起来,你可救了她一条命。今儿平安又一口一个好人,你这好人当的,不嫌累得慌。”
锦书也不反驳,只道,“他们只知道面上的,不知道真正的好人是你们几个,你和苓子,还有入画、大梅,你们都是心眼最好的。”
春荣敛去了笑,长长叹口气,“你啊,别整天苦大愁深的,事情过去就过去了,乐呵呵的多好。”
锦书笑道,“少混说,我哪里苦大愁深了!你瞧瞧我,不是该乐就乐,该笑就笑吗!”
“乐不进心里去,笑在脸上有什么用。”春荣摇摇头,“你一个聪明人,何必自苦。”
锦书的嘴角渐渐耷下来,“要真正打心眼里的高兴,这辈子恐怕是不能够了。”
行至隆宗门前,她拉了春荣一把,“我在宫门上等着你,里面就不去了。你问了吉祥就出来,咱们好上造办处库里去。”
春荣知道她的难处,崔总管大约是糊涂了,怎么让她一道来问安,倘若叫老祖宗知道了又要生事端。便点头道,“好,你别走远了,在墙根下等我。”
两人往乾清门上去,路过内右门时看见太子身边的冯禄在连廊下探头探脑的,春荣也没在意,整整辫穗子就进宫门找李总管去了。
冯禄迎上来,“姑娘来了?叫我们爷好等!昨儿一晚上没睡着觉。您稍候,我这就请他去。”
锦书忙道,“我也没什么话,就想知道万岁爷有没有为表的事罚他,问你也是一样的。”
冯禄不听她说,边跑边道,“还是您自己和他说吧,我怕传不好话。”眨眼就没了踪影。
锦书往墙上靠了靠,一夜没合眼,浑身上下都透着酸痛。雾大湿气重,手脚冻得发疼,春袍子挡不住寒气,她咬牙忍着不打摆子,可是心在腔子里抖,就捡个背人的角蹲着,蜷缩起来好像能暖和些。
乾清宫宫门上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,她挣扎着想站起来,来人已经到了面前。
太子心里一紧,俯身把她圈进怀里搀扶起来,嘴里问怎么了,握了握她的手,只觉冷得冰碴子似的,便回身喊冯禄,“没眼色的!把大氅拿来。”
他的手那样温暖,她一时忘了挣脱,傻愣愣的让他替她搓/揉,然后结结实实包裹在掌心里,等回了神要想抽出来,他却握得更紧。
锦书红了脸,低声道,“快放手。”
太子年轻的脸上浮起促狭的笑意,眉眼间神采飞扬,坏道,“不放,好容易抓住的,怎么能轻易撒手!”
锦书有些恼,可是看见他满脸的关切,又有些不忍,那一身的刺便放了下来。心道罢了,暂且忘了仇恨吧,他是真的对她好,自己也贪恋这样的温暖。不知怎么,只要他在就很踏实。她咬着唇想,多像自己的兄弟啊。
他和老十六同岁,当初和永昼很要好,两个愣头小子戴着荷叶做的遮阳帽,六月里的大中午,觉也不睡,划着被小太监称作“瓢扇扇”的小船,永昼做梢公,东篱扮采莲人,一路摇桨往玉带桥去。吓得内侍们魂飞胆丧,串粽子似的在他们船后跟了一溜小瓢扇。两个孩子游完了知春亭,又要览西堤六桥,直折腾到太阳下山才回来。那时永昼是主,东篱是客,如今客人取而代之,主人倒漂泊在外,不知所踪了,世上的事真是难料。
浓雾之后的冯禄故意咳嗽一声,太子不得已才松开了手,接了羊皮一斗珠的大氅给她披好,仔细系上领口的黄绸带,温声问,“怎么样?可好一些?”
那样情意绵锦的嗓音!锦书尴尬的点头,冯禄识趣的退开去,茫茫天地间似乎只剩他们两个,太子又问,“那块怀表怎么叫皇父得着了?他没有难为你吧?”
锦书窒了窒,又不好告诉他被皇帝拉着出宫的事,只得顾左右而言他,“我才要问你,万岁爷训斥你了吗?有没有为了这事罚你?”
太子心里开出了花,她果然是关心他的,挨饿受冻的跑来瞧他,就是为了怕万岁罚他。他欢喜的笑着摇头,“没什么,申斥两句就完了,并没有降罪。我只担心你,你那么难,万一有个什么我赶不及,岂不叫你受苦?横竖我是男人,就算受上两杖也挺得住,你是女孩儿,腚上开花多难看啊。”
锦书的脸愈发的红,嘀咕道,“什么腚上开花,你混说什么!”
那股扭捏的小性子叫太子稀罕到骨头缝里去,仗着四下无人,不管不顾的揽她到怀里,悄声道,“锦书,别怕,一切有我扛着。若是他们问起来,你就往我身上推,左不过我拼着不做太子了,和你同生共死。”
她原先还挣,叫他这么一说便愣住了,喉头哽了下,眼眶慢慢红起来,低下头去喃喃,“这可……怎么好。”
太子抚抚她的发,笑道,“我原就不想做什么太子,你知道庄亲王吗?就是铁帽子王爷长亭。我心里一直想做他那样的人,一壶酒,一支箫,寄情山水。倘或咱们因此获罪,那就离开皇宫,做对亡命鸳鸯,好不好?”
他言之凿凿,待她情深义厚。锦书的心思平复下来,顺从的靠在他肩头的四爪团蟒纹上,“你不怕我害你吗?”
太子闷声笑,胸腔在她耳边嗡嗡的震荡,“我不怕,你不是那样的人。我以赤诚对你,如果你要害我,那就当我还了宇文氏欠你的债,我命该如此,怨不得别人。”
她抓紧他腰侧的衣裳,说不出的彷徨矛盾。怎么就动心了?真是没出息透了!惨死的父母兄弟可会在下面痛哭流涕,怨她无用,非但不能替父兄报仇,还对仇人的儿子芳心暗许。
她心里噎得难受,太子软语安慰,她无奈至极,泪眼婆娑道,“我没脸面对慕容家的列祖列宗。”
太子收紧了臂膀,“我知道你的难处,只不过国仇家恨向来是男人的事,如果永昼还活着,他要来找我决一死战,我定然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。你是女人,女人不该掺和进来,咱们两情相悦没错,不论慕容家也好,宇文家也好,实在难容也没办法,大不了咱们死后不进祖坟,也就是了。”
锦书笑着擦泪,“大正月里,又死又活怪吓人的。”
太子抽了汗巾子出来给她掖眼睛,“可不,这么高兴的事生生晦气了。不说了,咱们且死不了,要长长久久的活着。”
锦书脱下大氅递给他,低着头道,“你回去吧,省得又生是非。”
太子见她羞红了脸,再不像以往那样的拉着清水脸子,竟有种前所未有的娇俏之态。他一面欣喜,一面暗自庆幸,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,这份感情来得不易,更是脆弱不堪一击的,要加倍的呵护才好。像这样牵牵手,能让他抱在胸口,已经叫他感激不尽了。
太子嗯了声,把她鬓边垂落的碎发绕到耳后,“今儿辛苦你了,在这大雾里站了半晌,下回再不叫你来找我了,我去瞧你。”
两人你浓我浓正依依不舍,冷不防内右门里有人大声的清嗓子。锦书唬了一跳,太子伸手把她揽到身后,沉声道,“是谁在那儿装神弄鬼?”



第四十九章 雾隐城堞
浓雾之后探出李玉贵那张哭笑不得的脸来,他哟了一声,忙打千儿笑道,“太子爷怎么在这儿?万岁爷才刚还说要到上书房听各位爷作学问呢!”
太子脸色极难看,他一哼,冷笑道,“你这杀才,打量我不知道是怎么的?皇父这会子龙体抱恙正歇着呢,你敢拿这个来唬我,好大的胆子!”
李玉贵仗着自己是皇帝跟前的红太监,所以并不怵,只不过也不敢太过造次,毕竟眼前这十五六岁的少年是储君,将来的大英皇帝,他要是不知死活的得罪了,往后有他好日子过的。转尔膝盖骨一软,咚地就给太子跪下了,磕了个头道,“千岁爷息怒,奴才就是长了颗牛胆也不敢糊弄您啊!奴才说的是实话,万岁爷歇了一早上好多了,身上也有了力气,还在回廊里溜达来着,顺路溜达到了上书房。您要不信可以问大师傅去,奴才句句实话,请太子爷明鉴。”
太子斜眼乜他,气呼呼道,“好,我倒要看看你能下出什么蛋来!要叫我知道你满嘴跑马,仔细爷当场法办了你!”转身对锦书眨了眨眼,故意冷声道,“回去代我向太皇太后请安,节下差事多,课业也忙,等回头撂了手就去给老祖宗磕头。”
锦书会意了,深深肃下去,“奴才恭送太子爷。”
太子微勾了勾唇角,背着手朝上书房去了。
李玉贵忧心忡忡的看着太子和锦书联手演双簧,其实聪明人心里门儿清,太子是为了见她才告假出来的。可怜了万岁爷,一听说是锦书陪着春荣一块儿来的,着急忙慌的打发他从月华门出来拦锦书。万岁爷嘴上不说,其实心里念得紧,他琢磨主子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,只消万岁爷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该干什么,所以紧赶慢赶的从凤彩门直奔出来,刚要迈出内右门,便听见太子和锦书说的那些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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