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寂寞宫花红 (尤四姐)


她乌沉沉的大辫子垂在胸前,迷茫的看他,一双眼如泉水般清澈,他觉得世界那样的静,车外鼎沸的人声就像隔了层厚厚的膜,只剩嗡嗡的蚊呐,混沌沌交织在一处,辩不清方向,远在天边。
她吃得很斯文,他装作不在意,只悄悄拿眼尾乜她。她吃完一个抬手掖嘴,等了会儿道,“万岁爷,没事儿。”
皇帝问她,“味道怎么样?”
味道嘛,有点儿寡淡,清水下的不能和宫里鸡汤勾兑的比,不过干干净净的,自有一番别样的味道。其实也不光是汤头的问题,是吃东西的心情,在宫里吃着糟心,到了宫墙之外就吃得舒心。她侧着头,想了想道,“奴才也吃出宫外的味道来了。”
皇帝接过她手里的瓷汤匙,就着她捧着的海碗探前身子,舀起一个,吹了吹便往嘴边去。
御前太监惊呆了,手里的蛇皮鞭子几乎落下来,只一瞬便回了神,立时合上车门远远退开。
锦书骇异不及,碗里的汤荡起了涟漪,她脸色煞白,就像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,把她浇了个透心凉。膝盖一弯就跪下了,把碗放到一旁磕头,“奴才该死,请万岁爷恕罪,那勺子是奴才用过的,万岁爷稍等,奴才这就下去再取一个来。”
皇帝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样子,已然恐惧的不能自已。他手一滞,紧紧捏着瓷汤匙,那小小的馄饨失了温度,渐渐冷却了。
锦书跪着不敢起身,久久也听不到响动,心里直发紧,等着龙颜大怒,一脚把她踢翻,或者直接把她扔下车去。她暗揣,这是怎么了?连这个忌讳都忘了不成?这要是叫太皇太后知道了,自己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。
光线逐渐模糊,隐隐有苍茫的暮色合围过来。皇帝的脸藏在阴暗里,也不说话,就这么定定看着她。说不清的一股无名之火往天灵盖上涌,做什么煞费苦心的和她套近乎?她值什么?不过是大邺的余孽罢了,也值得他这么颠颠的讨好?他按在自己的额头上,心想自己一定是疯魔了。
瓷勺朝碗里头一扔,当的一声脆响,他泄气道,“是朕的不是,倒把这茬忘了,原想着垫垫肚子的……撤了吧。”说实话,原想让她垫垫肚子才对,怕她回宫晚了赶不上席,今晚差事又多,回头一直饿着,身子撑不住。可不知怎么,脑子管不住手,很顺溜的就想尝一尝,结果就成了这样。
锦书打开车门把碗递出去,御前太监接了还回摊子上,看天色渐晚,在车外打千儿道,“爷,再不回去就要下钥了。”
皇帝怅然若失,“走吧。”
锦书贴着车围子站着,没皇帝的示下也不敢坐,只问,“万岁爷,您饿得厉害吗?要不奴才下去给您买个饼子吃吧!边走边吃也不耽搁功夫。”
皇帝不应,别过脸看着窗外,隔了半晌方道,“你坐下吧,仔细摔着。”
锦书道是,小心挨着他落座。也不知是不是离得近,总觉得皇帝城府虽深,也有率性的时候,三句话不对就上脸子,弄得人心惶惶的。她连喘气儿都加着小心,唯恐一个疏忽又惹毛了他。
皇帝无意识的一遍接着一遍的在紫檀盒子上摩挲,喃喃道,“锦书……”
她一怔,谦卑的低下头,“奴才在,万岁爷有什么吩咐?”
皇帝抿着嘴,过了一会儿才道,“今儿的字帖断得好,回去之后有赏。你想要什么?”
她仍是弓着身子,“奴才不敢邀功。”
皇帝不爱听官面上的那些话,更希望和她像普通人那样对话。她是个聪明人,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。只可惜了,他们注定是敌对的,要像世仇一样的活着。她的温顺不过是表面上的,心底里不知怎么恨他呢!他自嘲的笑笑,也好,面上的温顺也叫人受用,偌大的皇宫里,谁不是嘴上热闹背地里算计的!怎么说来着……明是一盆火,暗是一把刀!他转过脸看着她,她眼里还存着畏惧,他反倒平静下来。畏惧好啊,宁要人怕,莫要人笑。就让她这么敬着他吧。
皇帝恍惚有了些笑意,“别这么说,朕向来赏罚分明,你今儿帮朕省了三千银子,该当要赏你的,你有什么心愿只管说。”
锦书一味的摇头,“多谢万岁爷,奴才眼下挺好的,什么都不缺,什么都不要,惟愿兢兢业业伺候好老祖宗,就是奴才的造化了。”
皇帝倚着肘垫子沉吟,这是怕被扫出慈宁宫吗?果然出了永巷就再也不愿意回去了。轻轻咳嗽了一声,口气淡然道,“哪天老祖宗嫌你了,必是你做得不够尽心,要轰出去也是你的命。”
她瑟缩一下,彻骨的寒意涌上来,低声应道,“万岁爷说得是。”
“只是你也不用怕,到时候我自然打发人让你过乾清宫去。”皇帝说着,然后很快转过脸。窗上烫金雕花的框映着刻丝弹墨的幔子,那样晦暗深沉的颜色。
他松开蜷曲的十指想要平复思绪,却按捺不住的胸口突突直跳。她会谢恩吗?还是会为了她的尊严婉言谢绝?他御极九年,形形色色的女人都见过,总逃不出一个撒娇卖乖,求怜争宠。她却叫他看不透,或者根本就不该把她放到那堆女人中间去。他只觉头隐隐作痛起来,期待什么?期待她的明媚一笑?对他吗?真是疯了!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!
车厢那么小,四面围着厚厚的毡子,一丝儿风都透不进来,两个人肩并肩坐着有些拥挤,原当该很暖和的,可锦书背上却寒浸浸的,脑子里乱成了一团。她开始焦躁,为什么还没到宫门?
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。马车疾行着,时不时听见鞭子挥动的呜咽声。突然一个颠簸,她晃了晃,险些没栽倒,一双温暖有力的手适时拉了她一把,她惊魂未定,直叹道,“好险!”
皇帝倏地怔忡,眉心慢慢拧起来,就那么微眯着眼看她,脸上浮起一种阴鸷到极点的神色。握着她腕子的手一点一点收拢,仿佛要将她的腕骨捏碎一般。
锦书吃痛抬头,本能的想挣脱,可他的力气那样大,她越是挣,他握得越紧。她仓皇失措,只觉剧痛入骨,再也忍耐不住了,轻轻哼了一声。他这才放开手,向她胸前探去……




第四十二章 春恨八九
“这是什么?”皇帝说着去触她背心钮子边上露出来的链子。那链子是点翠镶金制成的,皇帝当初嫌番邦进贡的西式怀表所配的链子呆蠢,特令造办处按着怀表上的花纹样式打造出来的,链子只有两条,一条自己留着,一条赏了太子,全大英寻不出相同的第三条来,如今怎么在她身上?
他沉着脸,捏住链子接口处的点翠一拖,底下果然是一块鎏金珐琅怀表。再一摁表盘下沿的金钮,表盖儿弹起来,内盘上赫然刻着“东篱”二字。东篱是太子的小字,惟有他贴身的东西上才留款。皇帝面沉似水,冷声道,“这表是太子的,怎么在你身上?”言罢不等她解释,狠狠盯住了她,“太子极爱这块表,向来从不离身,说,可是你偷来的?”
锦书吓得几乎哭出来,忙摆手道,“不,不是的……”
皇帝看她脸色惨白,发髻微松,知道她是受了极大的惊吓,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!太子的珍爱之物在她身上,她自然是不会去偷的,那么就是太子送她的……皇帝大发雷霆,原本主子赏东西给奴才无可厚非,他倒不是气这个,只恨她为什么要收。莫非他们已经自订终身了不成?他看着那双鹿儿般的眼睛,生出无比的愤怒来,连连冷哼,“好啊,好大的胆子!宫廷之中私相授受,你可还把宫规放在眼里?真真是看不出来,人说会咬人的狗不叫,你到底是应了这句俗语。”
他铁青着脸,眼里尽是满满的厌恶,仿佛她是洪水猛兽一般。锦书哽得喘不上气来,只担心会连累了太子,忙在他脚边跪下,抱着他的腿告饶,“奴才错了,求主子消消火,太子爷是怕奴才睡误了点,这才留了表给奴才使的。万岁爷要罚就罚奴才吧,千万不要迁怒太子爷,他是看着小时候的情分可怜我,并不是什么私相授受。”
皇帝被她一番话激得冷笑起来,眼下是自身难保,还急着替太子求情,不是暗通款曲是什么?他直恼得胸口剧痛,心里一阵阵发紧,连着舌根也苦起来。看她眼泪汪汪的伏在他腿边,真狠不得奋力的踢开她,可终究还是忍住了。他虽脾气不好,脑子却还是清醒的,要撒气还不容易?只是泄愤之后怕不好收场,这一脚下去再想挽回便难了。
皇帝忽又想起出宫时的场景,她就在神武门前,身上揣着太子的信物,他要是晚到半步她会怎么样?拂袖而去,然后石沉大海?他顿时心乱如麻,一面庆幸着,一面又暗自恼怒,要是真走了倒干净了,眼下这烂摊子怎么收拾才好?
太子上回递折子说要修缮泰陵,他隐约已经觉察出异样来了,只不过不敢肯定。昨儿叫起之后又专程留下来,和他喋喋说了一通胡话,什么恐怕自己不长寿,又是什么不想连累人家女孩儿年轻轻守寡,横竖就是不想大婚。他原当他是小孩心性,问他怎么不去同母后说,他说母后那里难说通,还是皇父主意大,拍了板的事定下就是定下了,金口玉言再难更改。如今看来是早存了心思的,不肯纳妃,莫不是想着锦书么?
皇帝思量着这些,心里愈发的烦乱。要尽早把太子妃的人选敲定,太子府邸也该建了,本来这么大了早应该开牙出宫单过了,因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疼爱,说他自小体弱,怕他分了府身边的人照顾不周苦了他。其实不过妇人之仁,太子是他的嫡长子,他的身子骨怎么样他比谁都清楚。当初是为了麻痹明治帝,宫里的庸医诊断说太子活不过十八,他也没急着否认,好借着给儿子求医问药的由头做筹备,这才能趁各路蕃王齐聚京城,对他又疏于防范的时候一举兵临城下,攻破紫禁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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