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里有规矩,大年初一的午饭斋戒,须得由皇后妃子亲手做了孝敬长辈。可别以为宫里的主子们一个个横针不捏,竖线不拿,祁人讲究的是“上炕一把剪子,下地一把铲子”,凭你多尊贵,德言容工要面面俱到,否则你无才无徳,就该搬到冷宫里过日子去了。
贤妃道,“我今儿给老祖宗抻面吃,面揉得筋道了,拉成长条,下熟了捞起来沥干,再拌上香油和醋,又好吃又开胃。”
皇后笑道,“贤妹妹是北方人,抻面是她的绝活,我是南方人,就给老祖宗做道香菇面筋吧!”
太皇太后一迭声应好,笑着说,“皇太后不问事,由她去,回头把你们主子请来同吃才好。”
宫妃们一听笑逐颜开,皇后却道,“老祖宗主意好,只是宫里姊妹多,要是知道万岁爷在慈宁宫进午膳,一个个都跑了来,到时候只怕扰了老祖宗的清净。”
太皇太后了然,皇帝虽不厚此薄彼,到底宫里女人多,套句糙话说,就是僧多粥少。侍寝轮流着来,皇帝还动不动的叫去,想见一面要等一个多月。都是年轻媳妇,谁不想多和爷们儿亲近?若是知道皇帝在这里进膳,那寻各种借口来的人就多了,真得吵得人不安生呢!于是太皇太后改了主意,只道,“皇后说得有理,那就作罢吧!”
两个妃子的脸瞬间垮了下来,低头也不吭声了。皇后嘴角噙着恬淡的笑意,悠哉游哉的品茗,扫一眼二妃,心里呼了声痛快。
皇后是极有肚才的,她的地位和那些妃子不同。她和皇帝是少年夫妻,风风雨雨十几年,纵是皇帝平时话少,总还给她几分薄面,她要见他,甚至不需通禀。女人的心都一样,皇帝妃嫔多是无法改变的,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凭她们怎么闹去,但只要有她在,皇帝身边就该是干干净净的。皇帝初一十五必定是留宿坤宁宫的,她又何必急在一时,替他人做嫁衣裳。
自鸣钟响了八下,已经到了辰正时分,说话时候长了,太皇太后有了年纪,眼看着有些困乏,皇后笑道,“老祖宗起得早,咱们在这儿扰得老祖宗不得休息,两位妹妹先回宫歇着去吧,等到了时候再过慈宁宫来。”说着施施然站起来,对太皇太后福了福道,“老祖宗打会子盹,奴才好几天没见着我们太子爷了,先瞧瞧他去。”
太皇太后准了,阖眼道,“去吧。”
皇后领贤淑二妃请了跪安,悄声退出殿外,贤妃和淑妃又拜别了皇后,上了两抬肩舆,冒着风雪回各自的寝宫去了。
太皇太后是个福泽深厚的人,弥勒佛似的,晚年身子发胖,也容易倦,一般到了辰正就要在炕上歪小半个时辰,并不是真睡,只是闭目养神。慈宁宫里当差的都知道规矩,只留塔嬷嬷一个贴身伺候,别的都要退到暖阁外头去。锦书跟在入画身后跨出门槛,一抬眼,发现皇后就站在廊庑下,拢着精巧的手炉,对着宫墙上方远眺。
雪下得愈发大,铺天盖地的翻卷而来。众人都要回配殿去,经过皇后身边时曲膝行礼,轮到锦书时,她也如法炮制,才蹲下,只听皇后慢悠悠道,“上年多雨雪,今年的年景不知怎么样呢。”
锦书一时怔住,也不敢确定皇后是不是在同她说话,正踌躇着,皇后转过脸看着她道,“锦书姑娘觉得呢?”
锦书心里一沉,忙肃道,“皇后主子快别这样称奴才,奴才担当不起。”
皇后笑了笑,“你们是太皇太后的人,受太皇太后的教导,都是通情达理的,莫说是你们,就是老祖宗这里的一棵树,一棵草,都是该受敬重的。”
锦书听了越加谦恭的道不敢,偏殿里没差事的人见皇后留锦书说话都有心避讳,偌大的殿堂和廊下空荡荡的,她顿觉心头擂鼓般,声声震得脑子发胀。
皇后是肚子里打仗的好手,她也不忙着切入主题,只不痛不痒说些题外话,谈谈天气,聊聊节气,就像钝刀子割肉,直把锦书唬得悸栗栗,恨不得干脆跪下来磕头请她给个痛快。终于,皇后觉得火候差不多了,才把视线落在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,半仰着唇,不紧不慢道,“我一见你就合眼缘,从前也听说过你,可巧我缺个贴身的人伺候,要是我去求老祖宗把你赏我,你愿不愿意跟着我?”
锦书暗自哀叹命不久矣,嘴上不好说什么,只得装了欢喜的样子道,“能伺候主子是奴才前世的造化,奴才是慈宁宫的人,万事听老佛爷的安排,老佛爷发了话,奴才没有不遵命的,一定尽心尽力的侍奉皇后主子。”
皇后点头道,“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……近来太子可是常来找你?”
锦书心下计较,不论她说什么,顺着捋总不会错,便凝神道,“并不常来,太子爷给老佛爷请了安就走的,奴才如今在当散差,大抵是跑跑腿,做些零散的活儿,不在老佛爷跟前伺候,也不得见太子爷。”
皇后面上淡淡的,听了她的话,方道,“我知道你们打小就熟稔,太子是个念旧情的人,你别瞧他个儿高,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,办事常常顾前不顾后的,他要是来找你,你远着他就是了,没得叫他一唐突,反倒害了你。”
意思再明白不过了,别招惹太子,他是嫡皇子,是储君,将来要继承大统的,不能让他因年少荒唐沾上什么污点。自古立嗣重操守,讲徳行,皇帝的儿子不少,大多聪明乖觉,皇帝尚年轻,也没到非要立太子的地步,大可过上十年八载,看诸皇子的品性能力再作定夺。太子与她过从甚密,叫皇帝知道了,恐怕会给太子招来大祸。
锦书生长在宫廷里,什么话什么意思,一听就明白。这次是好声好气儿同你打商量,下回可没那么客气了,一国之母,要处置个宫人,还不跟捏死个蚂蚁似的!要想活着就得做个明白人,锦书深谙此道,忙作惶恐状,跪下磕了头道,“太子爷心眼好,可怜奴才,奴才万死难报太子爷的恩情,日后当谨记皇后主子的教训,绝不给太子爷添麻烦。”
皇后满意的点头,伸手搀起她道,“不是教训你,是为你好,毕竟你身份特殊,倘或叫人抓住了把柄,论起罪来总是吃亏些的,你说对不对?”
“娘娘说得极是。”锦书躬身应承,目光落在皇后赤色的荷花底鞋上,称着廊下皑皑白雪,触目惊心的红。
皇后招来远远立在滴水下的宫女,把手炉递给她捧着,换了狐裘的暖兜拢手,不再说什么,沿着廊庑缓缓往东偏殿去了。
锦书垮下肩深吸了两口气,冷风吹得她一激灵,忙搓着手快步走进听差房里。
春荣掀了窗屉上的帘子往外看,回头问,“皇后走了?”
锦书嗯了声,站在月牙桌前兀自愣神。春荣方觉得她脸色有异,拉她到一边低声道,“你这是怎么了?皇后可是说了什么?”
锦书这才回过神来,忆起皇后的话,心里只觉嘈杂,便道,“皇后要求老佛爷把我调到坤宁宫当差去,我眼下就像判了斩监候的犯人,提心吊胆的准备出红差呢。”
春荣拧起了眉头,喃喃道,“我瞧着不太好,也不知道太皇太后怎么个打算法,要是真拨到坤宁宫去,恐怕没什么活路了。”
锦书低头道,“大概是我命里该的,逃不过也没办法,听天由命吧。”
第十九章 相从未款
家宴照例摆在体和殿,体和殿在翊坤宫的后头,是个前后开门的穿堂殿,锦书和苓子先行,要赶在开席之前将太皇太后的用度布置好,两人走在储秀宫通往翊坤宫的夹道里,宫墙高高的,羊角灯昏暗的光摇曳着,苓子没头没脑的冒出来一句,“听说这条道上有专掐脖子的女鬼。”
锦书唬了一跳,想起张太监早上说的事,刹时背上发冷,往身后看了,捂着胸口道,“你哪里听来的混话,怪吓人的!宫里不比别的地方,叫别人听见了回禀上去,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。”
苓子吐了吐舌头,“这里又没有别人,怕什么!咱们一味的小心谨慎,只两个人的时候也不许说么?”
锦书努了努嘴,“你瞧瞧前后的护军,要是有女鬼,也得先掐死他们再说。”又叹了叹道,“你呀,亏得还是个姑姑,在我面前说没什么,只怕别人跟前也管不住嘴,到时候要出岔子。”
苓子笑道,“真真该换个个儿,你做师傅我做徒弟才对!这两天我瞧你练得也差不多了,明儿再做一遍给我看看,要没什么,后儿就当差吧,我下月出去了,你早点上了手,我走得也安稳。”
锦书听了大皱其眉,这丫头口没遮拦,大过年的也没个忌讳,听这话头子不吉利似的,便啐道,“今早就该拿手纸给你擦擦,满嘴跑骆驼!什么走得安稳,我要是你爹,准给你一顿好打!”
苓子挠挠头皮,“说顺了嘴,一时就没把门的了。”
锦书掩着嘴笑,顿了顿问道,“今儿会亲谁来的?”
苓子竟然红了脸,老大的不好意思,只随口道,“没谁,就我爹和弟弟。”
“还骗我?”锦书抱着软垫跨过夹道上的门槛,边笑道,“家里人来哪里还有脸红的道理?是不是他也来了?”
那个“他”自然是指苓子家里订了亲的人,头回见女婿,害臊是正常的,照这架势看,苓子对姑爷很是满意,果然,她拿手背贴了贴脸,扭捏道,“他知道今儿家里人要来瞧我,特意在值上告了假跟着一道来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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