苓子说到家里人笑吟吟的,锦书想起了永昼,要是大邺还在,他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,指个婚,再开牙建府,过上自己的小日子,原本一切都那么顺当,惜这样的人生,还没开始就结束了。
苓子发觉她不怎么高兴,一时讪讪的,“对不住,惹你伤心了。”
锦书勉强笑了笑,自己不幸,不好叫别人也跟着你哭吧,再说大过年的,惹这些不痛快干什么,想都不去想,就好了。于是道,“瞧你笑得这样,说说吧,家里给你指了什么人家?姑爷是做什么的?”
苓子臊红了脸,扭捏了一下道,“是个侍卫,在上虞处当差,也就是个半瓶子醋,平日陪着皇子们干些上树抓雀儿的事,没什么正经差使。”
锦书笑道,“那敢情好,不累人,和皇子们走得又近,等将来小主子们封了王,一提拔,准保就发迹了,你可是许了个好人家!”
苓子扯了扯嘴角,“也就这样吧,面都没见过,谁知道好坏呢,就跟抽签子似的,抽一个是一个,全看造化罢。”又道,“你怎么去了这么久?崔谙达都发火了,亏得太皇太后没问起,要不就没法交待了。”
锦书道,“我在寿药房见着了皇上,就耽搁了。”
苓子吓了一跳,“皇上认出你了吗?”
锦书点点头,“我既然进了慈宁宫,满紫禁城也没几个不知道我的了。”
苓子抚胸低喘,“你又捡回一条命来。”
锦书想,你要是知道我和皇帝还打了一回合的擂台,一定得吓晕过去。嘴上也不多说什么,把蓝咔啦都拾掇起来,这会子太皇太后沐浴,有司浴的宫女伺候着,手上没差使的都进了听差房歇着了。
茶水上的入画坐在杌子上,一说今儿吃锅子,笑得骨头都酥了,“中晌是山鸡锅子,晚上是什锦锅子,拿酸菜、白片鸡、血肠、切肚混在一起,我就乐意吃这个。”
棉帘子里头站门的大梅刚被替换下值,也溜进听差房胡侃,“瞧你平日闷声不响的,一说吃就还阳了。”
入画道,“咱们还图什么,除了吃就是睡呗,不像你,还盼着攀高枝儿呢!你可得加着紧,开了春又要选秀女了,这会子不忙,回头赶不上趟儿!”
大梅红着脸来打她,“你混说什么!谁要攀高枝了,这话叫塔嬷嬷听见,不揭了你的皮才怪!”
入画边躲边笑,“你不要攀高枝儿,那每回太子爷来,你偷着看他干什么?别当我不知道,敢做就敢当,做什么缩头乌龟!”
她们闹成一团,扑在炕上又揉又推的,锦书笑着让开了一些,拿起炕桌上的笸箩,翻出打了一半的络子接着编,入画搡开大梅挨了过来,摇了摇她的肩道,“哎,才刚你到乾清宫去了,太子爷打发冯禄来问你呢,再三再四的托塔嬷嬷照应你,我瞧啊,你早晚是要进景仁宫的,到时候有了好结果可别忘了咱们一块扛扫帚的姐妹。”
锦书笑了笑,“我这样的身份能有什么念想,保得住命就是好的了。”
大梅低声道,“怕什么,横竖有太子爷,说句大不敬的话,等将来太子爷即了位,还怕没有出头之日么!”
苓子摇了摇头,“那得熬多少年去?咱们万岁爷明年端午才满二十九,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。”
锦书又想起那个提着戥子称药的身影,松竹一般,和太子站在一块儿兄弟似的,太子想继承大统,怎么也得等上三四十年的。
入画趴在她肩上咬耳朵,“依着我,太子总归只是太子,不如万岁爷牢靠,你说是不是?”
锦书有些不乐意,女孩儿家爱说些风花雪月原本无可厚非,可把她和姓宇文的扯到一起就不太好了。眼皮子一耷拉,她不哼不哈的应,“我没这个福气啊,你们是良家子,又是祈下有声望的人家送进宫来的,进个嫔位妃位是顺风顺水的事儿,我是戴罪之身,哪敢有这种非份之想呢!”
几个人面面相觑,心想戳着了人痛处,也不知怎么打圆场好,气氛正尴尬,门口梳头刘进来了,背了个背篓子,苓子忙下地请安,叫了声“干爸爸”,梳头刘和蔼的笑,亲亲热热的唤“小苓儿”。
这梳头刘是个极好的人,老佛爷跟前很得宠,他温和斯文,有礼貌,因为是外宿的,常从宫外给宫女们带些针头线脑的东西,大家都爱和他亲近,见了面都给他问个安,道句吉祥,他脸上和乐的笑容就从眼角的皱纹里透出来,会很谦和的还礼,应声“姑娘辛苦”。
大梅道,“刘叔,怎么这会子进来了?”
刘太监笑道,“太皇太后出了浴要抿头,,我趁这当口赶着进来找我们姑娘。”
苓子跪下磕了三个头道,“明儿怕抽不出空来,先给干爸爸道新禧了。”
祈人有规矩,没出嫁的姑娘是不拜年的,给他磕头是拿他当亲爹,刘太监从篓子里掏出一个红包给苓子,道,“节下忙,我不能到你府上看望你爹去,这锭银子请你捎给你爹买碗茶喝,恕我礼不周全。”
苓子接了替她爹道谢,刘太监摇头道,“没多少,不值当你一谢,小心着当差,我上西偏殿去了。”
苓子福道,“干爸爸好走。”一直送出听差房去,回来大家让她拆了红包看,是一锭二两的纹银,苓子叹道,“我这干爸爸真不容易,一个人,没家没口的,老佛爷跟前红得这样也没说置个宅子,低着头来,低着头去,多好的人啊。”
锦书拉拉她的袖子道,“你真是个有福的,家里有爹妈兄弟,宫里又有这么个干爹拂照你。”
苓子掭了掭衣角道,“将来我要是有了升发,一定不忘了我这位干爸爸,我孝敬他,给他送终。”
门外进来的春荣搓着手笑,“好苓子,真懂事儿!”
大家看她脸冻得铁青,赶紧让了炕给她坐,她捧着热茶边晤边道,“我去了趟寿安宫,太皇太后赏太妃们一人一盒油糕,一盒喇嘛糕,好家伙,差点没把我冻成冰陀子。”对苓子道,“我给你当差,我的差事就交给你啦,这回你可没落着好,劳您驾,宫门上到了贴常新纸和门神的时辰了,糨糊在出廊的围栏边上,门对子在暗房的佛龛前供着呢。”
小苓子噘了噘嘴,谁叫她偏挑这时候烫伤了,只得认栽。
锦书放下络子拍了拍袍子,“走吧,师傅,我陪您一道去。”
两个人笑着往偏殿取家伙什去,锦书拿着门神看,就是平常的魏征徐茂公,不过不是纸质的,而是木板雕的杨柳青年画。画上的人脸颊又光滑又红润,穿着戏文里武生的衣裳,背上插着旗,脚上蹬的是高底靴子,威风凛凛往哪儿一站,看着甚是得趣儿。
两人分工合作,把窗户上的常新纸贴完了,苓子托着糨糊撑着伞,又往宫门上去,守宫门的是顺子和另一个叫长安的小太监,两个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,正是爱顽的时候,因着管事不在跟前,远远看见她们来了,就往门的两腋一站,举起手,抬起脚来,顺子道,“哼!你来啦?”
长安大笑,“哈!正要抓你!”
天上的雪洒盐似的绵绵不绝,锦书捧着装门神的匣子,两只手早已冻得冰凉麻木,被他们一逗,忍不住笑起来,多年之后回想起来,那是在这皇宫里最快活的一段时光了。
第十五章 笑语盈盈
宫里睡觉是有时候的,平时交亥时就该安置了,大年三十晚上不同,是可以晚睡的,大家在一起辞岁,交子时给太皇太后磕头,祝老佛爷福寿绵延,长命百岁。
大年初一一早,锦书和苓子就打扮上了,宫里三百六十四天都要守规矩,平常不许涂脂抹粉,只今天是可以例外的,宫女们适当穿得鲜亮一些,脸上嘴上擦些胭脂,只要不过份,都是被允许的。
锦书换上了紫红色的春绸丝棉的袄子,青缎子沿的边,领子高高的竖到耳垂底下,领口围着灰鼠毛出锋,蝴蝶式的青绒纽绊,缀着镂刻的铜纽扣,看着喜幸又应景儿。
苓子凑过来,拿玉搔头沾了口脂给她涂唇,宫里的女子涂口脂上下只有黄豆大的两点,这叫樱桃口,锦书在菱花镜里照,瞧着那两点可笑,偷偷用指头把它点蘸着推开,淡淡的一层,衬着雪白的脸,甚是好看。
梳洗完毕沿着夹道往慈宁宫去,雪下了一夜,积得厚厚的,到了辰时基本停了,只零星下些雪沫子,苓子挎着小包袱在路口和她分了道,苓子的家里人今天来探亲,她要上神武门去,路口早早就有小太监候着,给她打个千,道声“姑姑好”,一个在前开道,一个在后跟着,上了笔直的西二条街。
锦书送走了苓子拐进徽音门,慈宁宫里挂着成排的琉璃风灯,粗使的宫女正一盏一盏挑下来吹灭,见了她点点头,锦书抿嘴笑了笑,打起洒金帘子跨进西偏殿的门,太皇太后正坐在罗汉床上逗那只扁嘴扁脸的猫,锦书整了整大背心,上前请双安,“老祖宗吉祥,奴才给您拜年了。”
太皇太后脸上透着高兴,抬了抬手道,“起来吧,姑娘也新禧!今儿晚宴上体和殿,你和春荣,还有苓子,你们三个随侍,跟着我一道去。”
锦书忙跪下谢恩,这是莫大的尊荣,能在天地人大宴上露脸的都是主子最贴身的人,原本她这个位置该是入画的才对,她一来倒把她替换下来了,也不知入画会不会怪她……
太皇太后又和煦道,“你说的法子真是好使,今儿腿不疼了,多亏了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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