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人虽有些不服气,既然皇后发了话,只得蹲身道是,按位份高低列成队往甬道那头去了。
皇后又打发了典仪太监,回身笑道,“好丫头,这两句话回敬得妙!你别同她们计较,她们也是可怜人儿,身在后/宫,谁没有点儿私心?都是女人,丈夫只有一个,这里头的苦处你不能知道。”边说边抽出手绢掖了掖鼻子,上下扫视她一番,问,“你这是要和万岁爷出宫去?”
锦书敛神躬身应了个是,“主子说今儿休沐,臣工们要早些回府歇着,主子也想出宫去散散,叫奴才跟着侍候。”
皇后点点头道,“那路上要小心些,外头不比宫里,花子多,打油飞的也多,主子万金之躯,好歹要多留神。”看了锦书一眼,顿了顿才温声道,“姑娘,我有一句话,不知你愿不愿意听?”
锦书心里忐忑,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好话,反正是要出去了,权且听一听也没什么,忙蹲福道,“主子这是打奴才嘴呢!主子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奴才,奴才恭聆懿训。”
皇后说,“懿训谈不上,太子接了赐婚的旨,这你知道吗?”
锦书低声道,“奴才知道。”
皇后打量她,她低着头,纤细的脖颈拉伸出美丽无比的曲线,日光下一照,细嫩得蜜蜡似的。果然是个可人儿,怪道叫那爷俩死心塌地的。皇后的嘴角微沉,缓缓道,“太子接旨不是他的本意,他对你的情你是知道的,他太年轻,根基也不稳,是无可奈何。旨虽领了,可他的痛,我这个做母亲的再清楚不过。你在,他的业障就不会完结,万一哪天越了雷池,你忍心吗?”
锦书悚然抬头,“请皇后主子明示。”
“我的意思是,你既然出宫去了,寻着机会就远走高飞吧。”皇后眼里有灼热的光,她急切道,“只要你愿意,我派人在前门大街接应你,替你准备好车马盘缠,你爱上哪里由得你。只要你不再回来,他们父子就能和睦,就会避免很多不必要的纠葛……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,算我求你了,天涯海角,您总能找到栖身之所。这是为太子好,你心里有他,就不会愿意看着他飞蛾扑火,对不对?”
第116章 无情燕子
走自然是要走的,就算到了外头摸不清东南西北,也未必要接受皇后的好意。大邺皇室当年虽败落了,可勾心斗角一直到亡了国才停止,她生长在宫廷中,什么样的黑幕没听说过?东直门大街?她要是真傻乎乎的奔那儿去,出了四九城,免不了赏她一根绳子,一柄尖刀。
她说,“主子,您这是叫奴才为难呢!奴才随侍万岁爷左右,恐怕有心要走也未必走得脱。主子且宽宽心吧,太子爷性至善,他对奴才不过是同情,等大婚了,有了贴心的人,自然就把奴才忘到脖子后头去了。”她复又莞尔一笑,“奴才真没想到主子会和奴才说这样的话,您是知道的,万岁爷手里有奴才兄弟的消息,奴才这要是一走,那往后要见兄弟就难了。”
皇后抚着耳上的东珠坠子说,“你这样的伶俐人,怎么还叫万岁爷的缓兵之计给诓住了!我上回和庄亲王打听过,说原先是有了些眉目,可到了北边儿消息又断了,现下是两眼一摸黑,使了人扫听,也没个长短讲头。找了那么些年竟一无所获,你别嫌不中听啊,都说八成是殁了,再不然就是到了关外去了,或是突厥,或是蒙古,横竖是不在华夏了。我要是你,断不会在宫里死等,还是出去自己寻访的好。朝廷派出去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莽汉子,腰里别着绣春刀,一副神气活现的架势,不穿武官补子也瞧得出是护军出身的。老百姓最忌讳和官府打交道,遇上了,杠死了有真话也不说,怕给自己惹麻烦,所以来来回回的没一点进展。你不同,你是文文气气的大姑娘,就是穿上男装也像个读书人,你要自己去查访,比那些虎背熊腰的棒槌们中用千倍万倍。”
皇后巧舌如簧,想方设法的撺缀她出逃,她明着拒绝,暗里也琢磨,前头估猜的没错,皇帝果然是蒙她的。这样也好,没了牵挂,也没了顾忌,可以走得更洒脱了。
“多谢主子告诉奴才这些,奴才心里有了谱,该怎么再行计较。”锦书蹲了蹲安,“万岁爷让在顺贞门上侯驾,奴才去晚了不好,主子没有旁的吩咐,奴才就先行告退了。”
皇后探究的看她,顿了会儿才笑说,“那你去吧。姑娘向来审时度势,是第一等的聪明,我多说也无益,只盼后会无期吧!”
锦书目送她逶迤走远了,方回身朝顺贞门上去。穿过御花园,远远看见花树底下站着一个人,月白的长袍,镶金流云纹琵琶襟马褂,胸前的钮子上挂着一串香牌,倚树而笑,岩岩若孤松之独立,一派龙章凤质的美姿仪。
她过去打了个千儿,“奴才给主子请安。”
皇帝含笑打量她,面如冠玉,活脱脱一个俊俏后生。
她从怀里掏出拳头大的一包东西,打开帕子是两块鸡心酥和几颗糯米枣儿,按着规矩各掰下一块试毒,这才递过来,说,“主子饿了吧?先用些垫垫,等回头再吃好的去。”
点心上还带着她的体温,皇帝捏了一块慢慢吃了,两个人一前一后朝着神武门上去。
外头早有护军牵着两匹马等候,皇帝接过马鞭一摆手,两边护军恭肃退下,正待要送她上马背,她却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,哭丧着脸说,“好主子,奴才不成,害怕。”
“这点子出息!”皇帝嗤之以鼻,无奈只好把她抱上自己的座骑,两人同乘,扬声一喝,沿着御道,缓缓往前门大街而去。
盛世升平,街道上商贾云集,开什么买卖的都有,有卖茶食儿的,捏面人的,卖菜卖鸡蛋的,赶骡马上牲口市的。商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,街道上卖点心吃食的生起了炉子烧水,放眼看去白烟袅袅,人在其间穿行,如在云雾里。
锦书心里装着事,压根无心游玩,两个人走在集市上反倒寂寂无言,皇帝觑她一眼,道,“怎么成了锯嘴的葫芦了?出来了又不高兴了?瞧这样儿恹恹的,琢磨什么呢?”
她扬唇一笑,“没琢磨什么,就是怕主子饿肚子。依我说,咱们下馆子去吧,先吃饱了再上庙里敬香去,爷,您说好不好?”
皇帝不疑,也怕她一早上匆忙,这会儿要挨饿,便应道,“前面有家酒楼,羊蝎子最出名,咱们上那儿歇歇脚,喝上一盅小酒再走不迟。”
锦书应个是,跑堂的小二从里头迎出来,笑得满脸开花,热络的拿毛巾给他们掸掸身上,一面奉承道,“哎哟我的爷,盼您盼得脖子都长了,怎么今儿才来?快里面请。”朝柜上嚎道,“贵客二位,腾好座儿,好酒好菜麻利儿上啦。”
锦书跟着皇帝进厅堂,悄声问道,“爷,您是这儿的常客?”
皇帝道,“只和长亭来过一趟。”料着她是对跑堂的那股子亲热劲头感到不解,便笑道,“这些买卖人,嘴上都是抹了蜜的,看见哪个不是这模样?”
那小二嗳了一声,阿谀道,“大爷这话说得是!咱们买卖人,讲究的就是这个,要把大爷们挑在大拇哥上,把爷们伺候舒服喽,掏银子掏得心甘情愿不是?您受用,我们赚钱,大家吉利,多好的事儿!”边擦板凳边笑说,“您们到了顺泰来就是到了自个儿家了,要吃什么,要喝什么,九十八道菜色,十六种花雕白干儿,由着爷们点。”
皇帝看着桌凳,问,“有雅间儿没有?堂吃闹得慌。”
跑堂的嘿嘿的笑,“对不住了您呐,今儿吏部陈大人做东道,把六个包间儿都订下了,眼下只有堂座儿了,您二位爷包涵吧。”
皇帝原本是怕锦书在众目睽睽下不自在,她却笑道,“既这么,爷,咱们就坐这儿吧,人多了热闹。”又和跑堂的调侃道,“您这儿够齐全的,九十八道菜色,皇宫大内也只一百单八道,怪道生意红火呢!”
跑堂的哈着腰道,“您言重了,咱们怎么能和大内比!承德爷是大肚弥勒佛,是天上的金龙下界,天底下最好的厨子都上宫里伺候去了,咱们这儿的掌勺是麻绳串豆腐,和御厨们一比,那是提不起来!月例银子也不一样,宫里洗菜的都有三两月银呢,咱们这儿,大厨四两,了不起加上二十个承德哥子,这是哪儿跟哪儿啊!”他搓着手说,“瞧我,正事儿没办,尽和您们扯闲篇儿了。您二位来点什么?”
皇帝抿了口茶说,“都有什么菜式?”
跑堂的朝临柜的墙上一指,“您往那儿瞅,菜牌儿都在那儿挂着呢!还有新上的关外菜,米肠子,面肺子,酿皮子,咬一口,鲜掉了眉毛。”
锦书指着菜名儿问,“小鬼下油锅是个什么菜?”
跑堂的看着那张粉嫩的脸,咕咚咽了口口水,“说出来怕吓着您,就是油炸蝎了虎子。”
北京人管壁虎叫蝎了虎子,油炸壁虎?两个人大眼对小眼,胃里直泛恶心。
跑堂的一看这二位贵人的表情乐了,“您们别冒酸水儿,这天上飞的,地上跑的,没有一样不能下锅的。我敢夸口,这样菜,就连承德爷都没吃过,那叫一个美!人活一世,什么都得试试,那才是不枉此生呢!”
皇帝想了想,还真没吃过这道菜!于是犹豫着说,“要不,咱们试试?”
锦书惊恐的抬头,头摇得泼浪鼓似的,“您要试,我不能拦着,大不了咱们分桌坐。只是叫家里老太太知道了,怕要怪罪下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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