止了身边的人,独自往殿里去。
四周弥漫着烟火味,就像穿梭在烽烟中,那些过往的杀戮气息又回来了,这么多年我最惧怕的东西。身为帝王,竟然怕火,说出来都很可笑。
可她偏偏与火为伴。
檐角的风灯照着廊下一隅,绰约的花影中落了满地花瓣。
镂空的花窗后,是那张冷漠的脸。冷得好像结了霜,丝毫没有因为她腹中的骨肉变得丰润而生动。她无动于衷,我也不会责怪她。
我走进去,看见她躺在宽大的椅子里,纱绸白衣及地,单薄得像一片纸。她那样安静,安静得很无辜,好像刚才那场大火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。
我担心自己的声音在这样的氛围下会很突兀,因此迟迟没有开口。
直到听见她说:“不属于你的东西,即便到了手里也会碎掉。”
普天之下,什么东西是不属于我的呢?我笑了笑,说:“你还不是要为我生孩子。”
她突然坐直了身子,恶狠狠地啐道:“蛮夷,谁要给你生孩子!”
我常常来到她的窗外,独立中宵,然后悄然离去。她的人被禁锢在这里,但我找不到她的心在哪里。不过我愿意等,日复一日地等下去,只换来她无数次骂我“蛮夷”。
我想要摆脱那个噩梦般的称呼,不惜忘掉自己是匈奴人的后裔,推行汉化、尊儒术、修葺前朝帝陵、甚至为她在皇宫里建造窑炉。但只要我还姓赫连,就是她口中的蛮夷,茹毛饮血的蛮夷。
我
62、薄如纸-2 ...
挥之不去的梦魇里,那个面目模糊的人对我说,老天会来收拾我。
她就是老天派来的,如一片雪花轻轻落在我罪恶的生命里,融化成水涔入我的筋络骨骼,再狠狠地冻结起来,掌控住我的命脉。
无数次地试想,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出宫去,至多也就是个碌碌无为的皇帝,不会像现在这样卑微。但她是老天派来收拾我的,我有什么办法。
门外有人跪在燥热的地上回报:“禀告皇上,窑炉里的火浇灭了,不过那些瓷器都毁了。”
“窑炉的火怎么会灭?”
“火势蔓延得很快,为以防万一,便将所有的火都扑灭了。”
这是最后一次烧制,三日后能出窑。可火熄了,什么都没了。
我定定地望着隐含笑意的丝绦,寒心地问:“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?放一把火,再叫人去灭火,连累窑炉也被熄了。”
她讥笑道:“红瓷是我们汉人的骨血,蛮夷凭什么得到?”
“我不配得到你,也得到了不是吗?”我慢步走近她,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一字一句说,“不管你多么不愿意,这一生你没办法逃离我的掌控。天下之大,除了皇宫,再无你容身之地。”
她只能呆在这里,被监视、被囚禁,我调了最多的宫女来看着她,不让她伤害自己和腹中骨肉。我要她为我生孩子,像我们约好的那样。
虽然我无法释放芳姨他们了,践踏了自己的承诺。但是她已经一无所有了,一个一无所有还怀着身孕的女子,还能倚仗谁呢?
63
63、薄如纸-3 ...
梦里依旧是四年前那样的漫天红叶,白衣翩翩的女子站在远方凝视我。她未开口,却听见空中传来苍老而嘶哑的声音:“红是血,金是肉,瓷为骨,画为魂。红瓷是我们汉人的骨血,蛮夷凭什么得到?不属于你的东西,即便到了手里也会碎掉。”
我醒来时浑身发冷,口干舌燥,挣扎着起身唤道:“来人,给朕倒杯水。”
躺在里侧的丽妃不知是被我叫醒的还是原本就没睡着,紧张得爬起来问:“皇上又做梦了?”然后极快地下了床,趿拉着鞋出去唤侍女沏茶。
我说:“大半夜的不用沏茶了。”
“压压惊也好。”丽妃将帘子外头的一盏烛台端了进来,搁在床头案几上,“皇上近日过于操劳,夜里又睡不好,不如请太医院开一副宁神定气的方子来?”
“不必了。”我自知这心神不是药物所能安定的,低头抚着额慢吞吞说,“朕两日没去章阳宫了,很想去看看她。”
“皇上,夜深了。”丽妃轻声说了五个字,便没有再多的劝阻。
借着烛光,我瞥见丽妃褪去妆容后的素颜,不禁拧了眉。眼窝凹陷,蜡黄的脸毫无血气,双颊削瘦,下巴显得尖了。这似乎不是我所熟悉的丽妃,不知何时,她已憔悴至这般模样。
我日日夜夜与她在一起,心心念念却是另一个女人,我可没有为她着想过,日复一日地让她受这些委屈。不想辜负,却偏偏辜负了,总是心不由己。
侍女端着热茶送进来,呈给我,再给丽妃。相对饮茶,这样的场景曾经时常有的,只是这几年来愈发少了。
暖茶润了喉,我自梦境中被惊吓的劲头也缓了些,低声同丽妃说:“你可知朕很失望?不想责怪,是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。”
丽妃垂了眸子,茶盅在手里颤抖。她紧紧咬着下唇不说话,就如我初见她时那样胆怯。
明黄的枕头上绣着巨龙死寂的神情,肃穆阴森。一直睡在这样的枕头上,难怪噩梦不断。我疲乏地闭着眼说:“为何不能再等等?让朕开心一阵子。至少等到孩子出世,或许能留住她的心。如今都落空了,朕开始明白她说的那种朝不保夕的心情,担心一觉醒来,什么都没了。”
“臣妾没料到太后娘娘会对那些人痛下杀手,臣妾也不想背负人命的罪孽。”丽妃的声音颤得很厉害,像在哭泣一样抽抽搭搭。
“算了吧,我们谁也逃不掉。就算这些人命与我们无关,十几年战火中死去的冤魂也会长久地诅咒我们,诅咒我们的民族和王朝不得安宁。”
“皇上……”丽妃终难按捺住悲泣,伏倒在我脚边叩头,“臣妾知错。”
我没有伸手扶她,麻木地下了床,“朕不睡了,更衣罢,去御书房。”
慈宁宫里一派平静祥和
63、薄如纸-3 ...
。
贤越已经会晃头晃脑地背诵他并不理解的诗词,还会规规矩矩地冲我下跪请安。
母后与甯贵妃谈笑着,仿佛很久以来都是这样风平浪静的,至少对她们来说是的。后宫自有后宫的规矩,不管外面发生什么,这里的一切总是井然有序。
我看着蹒跚走步的贤越,惦记起丝绦腹中的孩子。这些天心里总觉得空得厉害,就像丧失了基本的七情六欲,每日寡言少语、连舌尖也觉不出酸甜苦辣来了。
越来越多的回忆充斥着浑浑噩噩的头脑,常常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生、为何而活。从来不知道,要放下一个人、一段情、一些过去,会这样艰难。
我仍是忍不住,去章阳宫看望她。在对她说出那样的狠话之后,我真害怕见到她的目光。所以去了也只是踟蹰在寝殿门帘之外,静静地聆听她的声息。
“春日宴,绿酒一杯歌一遍,再拜陈三愿……”
清冷月光下,沙哑难听的声音轻轻唱着歌,曲不成曲、调不成调,却令我潸然泪下。
微微挑开帘子,见她舞着水袖在殿里如一只鬼魅般地游走,灯火摇曳处,尽是幽幽倩影。不一会,她又安静下来,坐在书案前,纤瘦的手腕捏着笔在宣纸上仔细描画,一边笑着说:“驸马,你画得不对,应是并蒂莲。”
我迟钝地迈开脚步,穿过帘子,走到她面前。
案上除了宣纸和笔墨,还有酒壶、和一包惨白的粉末。
“这是什么?”我抖抖瑟瑟的手将那包粉末拾起来,几乎凝住了呼吸,用全部的心痛注视她异样兴奋的神情。
“驸马……”她笑得那样妖娆,挥着长长的水袖套住我的脖子,眸子里闪着柔柔的光,“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要唱歌给你听,当作庆祝你的生辰?”
“先告诉我,这是什么?”我的泪干涸在脸颊上,一手将那包粉末扬起来,细白的粉末如下雪一样纷纷洒下,四处飘舞。
“是可以令人忘记痛苦的好东西。”她急切地从我手里夺去,却只剩一张白纸了。她整个人也一样,只剩了空洞而麻木的表情,喃喃念道:“没了,我的快乐没了……”
我陷入了极度恐惧,生怕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。生怕因为我的疏忽,令她有机会残忍地杀掉我们的孩子来报复我。我抱住她,用手掐着她的脖颈大吼:“你在给自己吃什么东西?吐出来!倘若孩子有什么事,我不会放过你!”
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齐安躬着身子悄无声息走过来,伸手抹了一抹那粉末,点在舌尖尝了一下,朝我磕头道:“回皇上,是五石散。”
“五石散!”丝绦愣了愣,又拍着手声嘶力竭欢笑,“是啊是啊,快给我、快给我!”
我无力松开了双手,看着她像飞鸟一样渐渐远离我,伏倒在案上嗅着
63、薄如纸-3 ...
残留的粉末。
可能这是比死亡还残酷的结果。
我一早就知道她不会选择死亡。哪怕活得再苟且,她也不会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。因为她知道自己性命有多珍贵,那是用千万条命换来的。她的父母兄姐,她还没来得及长大的驸马,她的乳娘,和被屠尽的满座城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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