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在这时候殿外有人跑进来禀道:“陛下,各位娘娘,太医到了。”
皇帝深深看郑薇一眼,站在他的角度上,只看得见对方一点纤秀的下巴都快要藏到白色中衣的衣领当中,皇帝突而有些遗憾女人们回回见他为表示驯服,总是把头低得太厉害,这个郑美人长得什么样,他真有些忘记了,只记得她头一回侍寝时,口中那浓郁得几乎让人想吐的口气……唔,细想来,看面几回跟她接触也没闻到过那叫人欲呕的味道,想来那毛病当是好了吧?皇帝顺着那点下巴往郑薇的领口看下去,有些心猿意马。
“宣。”
郑薇松了一口气,她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,但毕竟此时不是走神的时候,她默默站到一边,看太医四指搭在郑芍腕上。
满室的静谧当中,郑薇突然有种强烈的被注视感。她抬头望去,只见沈俊目含忧虑,与她对眼看了个正着。
这一回沈俊却没躲开她的眼,他直直地盯着她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最后还是郑薇怕大庭广众之下叫人看见不好,率先调开了目光。
“恭喜皇上,盈娘娘有喜了。”御医的声音让满场的静音瞬间解了冻。
郑芍双手捧着肚子,不敢置信地问道:“我是有孕了吗?太医,你说真的吗?”
皇帝哈哈大笑,目光定在郑芍的肚子上:“爱妃还用问吗?要是连喜脉都诊不出来,那御医还留着干什么?”
御医一边擦着冷汗,肯定地连连点头道:“皇上说得是,娘娘孕相极明显,足有两个月了,微臣绝对不会诊错。”
得到御医的再次肯定,郑芍的一颗心这才算彻底落了定。她摸着还是瘪瘪的肚子,满足地笑了出来。
近一年来,后宫妃嫔之中属郑芍宠爱最甚,然而连柔嫔的肚子都鼓起来一回了,她却迟迟没有消息。即使郑薇经常气定神闲地安慰她,说她生育太早不是件好事,也不能令她完全放心,直到现在这个消息的落实,终于可以好好松一口气了。
季氏搂住郑芍喜极而泣:“太好了!娘娘,这真是太好了!”不枉她在家里日夜担心,刚刚与女儿见面时,她还给了女儿一张从娘娘庙里求来的送子符嘱她日夜戴着,再想不到此次进宫便可称心如意。
郑芍被季氏抱在怀里却在找明明刚刚还在她身边,一错眼便不见了的郑薇。却看见郑薇站在靠外侧的一边,神情严肃,眼神游离,脸色也不怎么好看。
郑芍看得心里一堵,那股强压下去的恶心感再也压不住,她猛地直起身子,“哇”的一声,对着痰盒再次大吐特吐起来。
“陈太医,你快看看,盈夫人怎么吐得这么厉害?她身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?有什么办法解决吗?”
一旦确诊喜脉,皇帝对郑芍的重视立刻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,见郑芍不舒服,他忙急着叫太医来看。
太医呵呵笑道:“陛下放心,盈夫人身体底子极好,夫人刚刚呕吐,或许是因为大殿中人太多,气味太杂,让夫人感觉到不适了。”
“哦?那该怎么办?”
在太医跟皇帝说话的时候,郑薇却在仔细地观察周围那群人的反应。
在太医宣布郑芍怀孕的同一时刻,大殿里女人们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齐齐扭曲了面孔,那些目光中交杂的妒恨和恶意生生叫郑薇看得后背发凉。
也不知这一幕刺痛了多少人,会叫多少人心里熬出毒汁来。
郑芍的怀胎只是开始,困难,还在后面。
郑薇深吸一口气,只觉身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刺过来一样,转眼一看,却是郑芍狠狠剜她一眼,见她看过来,又赌气地掉了脸。
郑薇忍不住微微一笑:郑芍这个样子,看来已经想通,心里早就原谅了她,只是脸上挂不住,才硬撑了这么久也没理她。罢了,大不了自己再多去赔几回礼,总要叫她把这口气给出了。
郑薇主意打定,便听有人在殿外唱道:“皇后到。”
皇后戴着博山点翠的燕居冠,一身大红绣金龙的通袖夹衣衬得她整个人比平时鲜亮了不少,她满面春风地走过来向皇帝行了礼,笑着道:“怪我来迟了,在路上的时候便听说郑妹妹怀了身孕,陛下将再添龙子,真是可喜可贺啊。”
皇帝笑道:“盈夫人头一次有孕,什么都不懂,还要多劳皇后照应了。”
皇后满脸的笑意略略一顿,随即若无其事地答应道:“那是自然。陛下便是不说,这也是臣妾的份内之事。”她又和和气气地握了郑芍的手:“郑妹妹在这里感觉如何?有没有觉得吵,需要静养吗?”
皇帝刚刚跟御医商量的就是这件事,皇后这话倒是问得巧了。而郑芍也的确不很舒服,虽白着一张脸,也勉强笑道:“还是娘娘考虑得周到,臣妾正觉得此处有些喧闹,想回宫先歇一歇。”
郑薇在旁边冷眼看着,郑芍的演技真的是日复一日的高卓。明明六月的时候两人已经撕破脸,自那以后,皇后明里暗里针对了郑薇几次,却都没能讨到好处,她只好暂时熄火。现在两人当着皇帝面前演“姐姐妹妹一家亲”,都堪称是演技派大咖。
不管皇后心里对郑芍什么想法,但不影响她本人做事的高效,她很快叫人找来了软轿,张罗着把郑芍送出宫。
郑薇倒想跟着,只是刚刚有事的时候还不觉得,她冷静下来才闻到她身上的那股酸臭味,几乎是她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在悄悄地皱鼻子。
郑薇为免熏得郑芍又吐起来,只好跟她拉开一点距离,看威远侯家的几个女人都跟着去了,一边打发着乔木:“你去找盆清水来,我在这里等着你,把衣裳先擦一擦再走。”
郑薇和乔木停的地方正好在刚刚她和沈俊见面的小房间前面,此刻四下无人,郑薇不免又想起他,现在想来,习武之人一般耳聪目明,他刚刚应当是先她一步听到了侧殿的喧哗,是出去查探发生什么事的。
真是可惜,她的话没来得及全说出来,他便走了。
郑薇再一想到她娘要出家的事,不由得从心中升起一股浓重的无力感。在父亲死前,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,她前生的记忆是在父亲死后才全数苏醒过来的,即使前世的记忆苏醒,她对姜氏的孺慕之情也惯性地延续了下来。
也就是说,她其实一直是把姜氏当成唯一以及真正的母亲在对待。
现在她的母亲要遁入空门,她不止是不舍,心里还有着巨大的惶惑:她以后是不是母亲就算仍然在世,也可以算作没了娘?
即使得知自己要入宫,郑薇也从没如此害怕过,她曾想过,至少她还有一个亲人在世,就是为了她,不管在哪里,她也要好好地活下去。以前在威远侯府的时候,不知有多少人说过姜氏作为一个母亲,却要靠女儿在侯府里讨好主人家才能过得好日子,甚至是女儿帮她从侯府开的铺子里拿到了一份分红,这女儿养起来不止不耗费花销,还净落不少,谁不羡慕她有个聪明会来事的女儿?
但郑薇心里很清楚,如果不是姜氏在,一心思念着现代社会的她根本不会这样用心地经营生活,更不必提与郑芍交好。
姜氏是她在这个世界的根。
可现在,她的根是要断了吗?
那她入宫这么久,苦苦挣扎,苦苦谋划,甚至还几经生死,到底是所求为何?
一阵冷风吹过,郑薇抱起手臂打了个哆嗦。她想起姜氏那双总是充满着哀愁和清冷的双眼,不知不觉中,眼泪流了下来。
人手都集中到了前殿处,反正这里四下无人,等回去景辰宫说不得还要面对郑家的那一票女人,就是想哭也不自由了。郑薇索性蹲下来藏到这里唯一的那个水缸背面,胡乱掏了帕子,捂着嘴小声痛哭起来。
哭着哭着,郑薇眼前忽地多了一双靴子。
郑薇停下哭声,顺着那双靴子往上看,靴子边缘的正前方各绣了一朵藏蓝色的梅花。
郑薇呆了呆:这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?
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沈俊吭哧吭哧地挤了一句话:“娘娘你别哭啊。”
郑薇正要答话,但是刚刚大概哭得太狠,她鼻子倒先哭得被堵住了,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马上流下来!
郑薇尴尬以极:这时候能流下来的还能是什么?但这人死活没看出来她的窘境,还杵在她面前一步也不动。
郑薇无可奈何,再不擦的话,鼻子里的东西都快要顺流而下了,她干脆破罐子破摔,心道:反正每次见到他,自己不是在罚跪,就是落水了,要么就是要摔了,总归没有个好形象。她正伤着心,且顾不得那么多,就着手里的帕子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,恶声恶气问道:“你是有什么事吗?”
反而是沈俊被她惊了一下,忙将眼神错过些许,“娘娘不是说要找微臣吗?您是有什么事吗?”
郑薇愣了一下,才想起来之前的事,心里虽仍尴尬着,但她的确是走投无路了,这件事既然季氏连告诉都不愿意告诉她,更何况是帮她在她跟姜氏之间传信?而且季氏就是能帮她传个一次二次,那万一姜氏死活拧着要出家,她还能一次次地用威远侯的资源帮她们母女联系?更不必说,这样频繁地传递消息本来就容易让这些暗线过早地曝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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