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所以他要跪上一夜?”如玉惊问道。
许妈妈揩了揩眼道:“他惯常跪惯了的,又是男子,能禁得住熬,这算不得什么,二少奶奶您快睡吧。”
听了这话,如玉又是一怔:什么叫跪惯了的?
难道说张君在家里,地位差到整天要跪?她问那许妈妈:“妈妈,白天在外头我听闻夫人说什么尚公主的话,那是怎么回事,你能否给我说道说道?”
许妈妈重又放下盘子道:“咱们皇帝有个娇宠的小公主叫和悦公主的,今年有十五岁了。年初皇帝北征之前放下话来,说待回京之后,要替公主在永国府的儿子们中间择个夫婿下降。夫人听闻此事之后,便将二少爷的生辰八字都报到了内侍省,之后和悦公主的生母端妃便私底下放出话儿来,说公主青目于二少爷,也是想要私底下选定夫婿。这事儿虽外头瞒着,咱们府里却是阖府皆知的。谁知二少爷不闷不哼就娶了少奶奶您回来,夫人之怒,可想而知。”
如玉此时才乱了脑子,也终于明白为何婆婆区氏要发那么大的怒气了。皇帝家的公主,一般人削尖了头都争不到,张君却为了娶她而放弃公主。她心中一叹,又问许妈妈:“这尚公主的事情,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,钦泽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
她最怕的是张君原来不知道,如今乍乍然知道此事,只怕要悔她而再娶公主。那她一路跟着他到京城,又有个什么意思。
许妈妈道:“二少爷前脚被贬,后脚宫里就放出风来了。夫人还特此派外院的小厮柳生一路追到秦州府去,就是跟二少爷通气儿。”
那柳生如玉是见过的。柳生到陈家村只呆得几刻钟,都未歇夜就走了,而当天夜里,张君提议要娶她,并且还送了自家的族谱与写好生辰八字的婚书给她。他是在明知道公主要下降的情况下娶的她,究竟是为了什么?果真是因为喜欢或者爱?
想到此,如玉竟脱口呀了一声,虽还为张君担心,但心里也是止不住的欢喜。暗道:他嘴上不说,心里却还是有我的。
这夜她睡的并不踏实,半夜终于睡着了,梦中却是叫那秦越扼着喉咙,一把匕首剁下来,一身冷汗中惊醒,觉得身畔似有风丝擦过,侧耳听了片刻,却只听到许妈妈在外屋一声清咳,遂又放宽心睡着了。
次日一早,果然五更不到周昭就来了。夏日的五更天已经大亮,周昭带着四个小丫头进门,还有两个婆子,顿时净面的净面,梳头的梳头,不一阵儿功夫就将昨日那套正红色的缎面褙子并纱摆红裙替她穿上,再衬几样金玉首饰。周照仍将那串天珠亲手替她环挂在脖子上,站远打量了一番道:“你们在外仓促行婚礼,如今不是正日子,也只能这样了。”
她话音才落,忽而帘子打起。周昭应声回头,如玉亦抬头,便见张君仍还是昨日的衣服,一脸青青的胡茬,头发凌乱,人却还精神,他显然也有些意外,盯着如玉看了许久,眸子深而温和,不进,也不退,就那么站着。
梳头的婆子轻笑一声:“二公子怕是看新妇太漂亮,看呆了!”
张君确实是看呆了。他从陈家村初见到她,再到把她带出村子,那怕是丢在西京一个月后重新回去,见到她换了身新衣时,也没有过此刻一样的震撼。
并不是容貌,除了容貌之外当还有别的东西,她叫一袭红衣衬着,金玉满头,耳缀明珠,脖子上还挂着一串天珠,手上挎着深潭碧的环子。这最挑人的各种亮色相撞在一起,最俗气的东西交混在一起,世间少有妇人可以驾驭。可饰在她身上,便是混然天成的雍容华贵。
气质这种东西,似乎是天生的,骨子里带的。周昭是美人,清清落落的美人,所以一袭薄纱便如天人,可她也压不住这又艳又正的红,与满头琳琅的金玉。
张君缓缓退出屋子,在门上停了片刻,回头道:“你们先去,我换件衣服就来。”
天已经放了亮,从昨日一清早那来时的路一路走到外院正堂,便是今日要见礼的地方。其实从昨天一早进家门,如玉没想过能这样轻松进国公府的大门。
外院正厅中此时还无人,肃朗齐整的大殿中堂为一幅蛟龙出海图,两边仍是李阳冰的金文对联,下面是紫檀木双翘边的大条案,案上居中一鼎,下面两只紫檀太师椅,再往前,便是一溜十六只紫檀木交椅。这大厅里空空荡荡,周昭肃面站在如玉身边,如玉以为她或者是要提点自己些什么,却不想她一句话也不说,只是环腹定定的站着。
两府有几位姑娘,但都还小,由婆子丫头们跟着,远远站在后面。
终于四儿子张仕两口子来了,再接着老夫人带着隔壁一府区氏的妯娌杨氏,并膝下两个女儿,一个儿媳妇也来了,过不得片刻,张登自己从后面冷着脸进了大厅,与老母亲并肩坐了,拉着脸左右四顾,见唯有三子张诚与夫人区氏未至,拉着上脸不再说话。
未几张君终于进来,他换了件白衽平素纹的正红色直裰,衬的面嫩如玉,锋眉星眸,鼻悬而唇毅,修挺如竹的身段,进得门来先遥拜过老祖母与父亲,这才站到了张仕身边。这府里的弟兄四个,张震是世子,自幼跟着永国公张登杀伐在外,如玉在西京时听得他的名号已是如雷贯耳。
除了张君,理当还有个庶子,再下来才是张仕。
张仕面圆,略有点女气的喜相,人看着有些木讷,没有张君这样的好气度。剩下的就是那个庶子张诚如玉还未见着。一堂的主仆屏息待着,在张登一声重咳中区氏终于进了门,到中间两溜交椅中那头一把上坐下,脸上仍还拉着浓霜。
周昭示意如玉上前,自己也是亲陪着,先到老夫人并张登面前敬过茶,再到区氏面前,区氏冷了如玉足足有一刻钟,这才摆了摆手,示意身后的丫头把茶接了,却是一样东西都不打算赏给这新来的儿媳妇。再接下来到了隔壁府的杨氏时,周昭便亲自提点叫法,也是要如玉把这些人都认下来。
门外忽而一声清咳,清晨新升起的朝阳亦自门外洒进来,一个穿着宽袖广身白衣,环束白玉腰围的年轻男子自厅外走了进来。
如玉已经见过府中诸位长辈,正与平辈的妯娌们相见着,听声回头,心中大叫一声天杀的,那人哪是什么秦越,他是这永国公府的庶子,张君的三弟张诚,张钦越。
这就难怪他无论声音还是相貌,皆与张君有些说不出来的像意了。如玉稳稳站着,听周昭提醒,才稳步走到圈椅后的空庭处,与蔡香晚站到了一处。
张诚站到对面,与张君并肩,只差一天出生的兄弟两,一样的眉眼,一样的容貌,只是一个气质清冷,一个温润如玉。一个略带棱角有些沧桑,另一个却是漂亮到胜殊世间的女子。此时再恍惚看,张君一脸凝肃,而张诚眉目温和,倒叫如玉有些错觉,那陈家村自己头一日初见的该是张诚才对。
她头一日见到的张君,恰就是今日张诚的眉目,神色与模样儿。
厅中坐着的,站着的,满满一屋子的人,彼此呼吸相闻间,连落针的声音也无。
“二哥你可知道,二嫂昨日吐了我个满怀!”张诚两只桃花眼中满浮着腾腾杀气盯着如玉的脸,话却是对张君说的。
张君脸上神色一变,目光也扫了过来。隔着满坐的长辈,这弟兄俩的目光,皆在如玉身上。如玉看一眼张诚,想起他身上那股子香味,胸中便是一阵呕逆,而张诚随着她的面色也是一脸复杂表情,忍得几忍终于转身走了。
张诚一走,老夫人随即也起身,区氏便也起身甩着帕子走了。这一屋子的人四散走完,如玉非但一口气没松,还给吊提了起来。
张诚是这国公府的三少爷,却与瑞王私下勾结,干着里通敌国的勾当。而他哥哥张君,却是一力相助太子,想要把瑞王给压下去。这年龄只差一天的两兄弟,表面上仍还亲和一家,私底下却已经投诚到了朝中两派势力门下。
当日如玉正是因为张诚的声音太像张君,才会误认,又因为好奇心的驱使打开了那封信,心以为能帮张君的大忙,从而偷了那封信,然后才惹上的张诚。
张诚那夜匕首剁到床板里的时候,应当是下了狠心要杀她的,那本法典叫他想奇货可居,于是叫她有可趁之机,扣着咽喉将满胃的东西吐了他个满怀,也趁此才能逃走。
她因为怕张君又要怀疑自己在外偷汉,所以隐瞒了在西京摆摊儿,本想换个法子将那封信的事儿说出来。谁知冤家路窄,于一府中就碰上了那挨千刀的张诚。
如玉暗暗计量着如何向张君坦诚西京事儿,已经到了静心斋门上。
早晨阖府的见礼不算什么,这才到了区氏要好好揉搓这个乡野出身,自荐枕席睡了自己傻儿子的小寡妇的时候。她从昨天一直气到今天,自己把自己气的发抖,此时犹还愤愤个不平,自己在前厅坐着,两边四个胖壮嬷嬷,一溜儿七八个小丫头,俱等着要给如玉个下马威。
三个儿媳妇迎门进屋,便听区氏吩咐道:“老大媳妇回去养胎去,老四媳妇去趟帐房,把今儿早上内院和外院的交接银子兑兑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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