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软平整的草滩尽头自然是一望无际的湖水荡漾,在高照的明月下闪着幽光。月在天上,亦在水中。一人,一马,就在那弯高悬于空的月下,立在桥上。
金国的二百黑骑齐齐勒步,瞬时之间,将如玉所骑的白马围护到了中间,摆出防守阵形。
只一眼,如玉便知那不是张君,而是张震。入夜之后,因路边树枝多挂拉,她将披帛兜罩在头上,此时拂去,不由叹气苦笑。
若是张君,绝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拦道。他向来只求实际,会快马追上金国骑兵,也许只需要干掉几个人,就可以从这些骑兵阵中将她救走。当然,再接下来会是无止境的追逃,但以她胯/下这匹汗血马的速度,她自信可以甩得开这些金国骑兵。
张震当是赤着上身,在月光下舒开双臂,两臂上鼓成包的肌肉在月光下泛着淡淡水泽,那是薄汗的反照。他轻嘘一声哨,胯/下之马扬蹄跃跃:“谁先来?”
金国骑兵们将如玉紧紧围在中间,整体往后退着。忽而,仿佛商量好似的,一半人策马朝张震冲过去,另一半人裹挟着如玉的汗血马转身疾驰,仍往一线天奔去。
如玉不敢相信张震一人前来,但确确实实,他一人策马冲进了数百人的包围之中。当初赵荡与完颜胥一同设陷,要在中都群牧所杀死张震。他只率五百骑兵,从重重包围的中都群牧所杀出,到大历边境上时,再逢赵钰的截杀部队,若不为装死,是不可能败的。
那野性勃勃的男人,在马嘶人吼声中杀出一条血路,不过几息的功夫便冲出了上百人的包围,策马追了上来。挥箭砍翻一个个迎上去抵挡的金国骑兵,远远朝她伸出了手。
如玉手勒缰绳,大半天的时间已经能控制这匹汗血马,眼看张震的手几欲伸过来,连连叫道:“好马儿,我们大历京城是个好地方,蜂蜜管饱,驾,驾,吁,吁!”
两马并肩而驰,张震瞅准时机一把将如玉扯到自己的马上。她的脚还在汗血马马鞍的蹬子里,人被张震拉到了半空,死活不肯离开那匹马,连连叫道:“大哥,我的马,我的马儿!”
她唯有脚勾着那汗血马,见它受了惊转身要跑,高声喊道:“雪雁!雪雁!”
这是汗血马的名字。她喂它吃过蜂蜜,半天的时间基本已经能和平相处,马听到她的唤声,随即侧首朝张震撞了过来。
两匹正在快速疾驰中的马若是正面相撞,速度与重量会把夹在中间的如玉撞的粉身碎骨。但她已经叫他带离那匹马,不可能再回到它身上去。两匹马眼看就要撞到一起,只在喘息之间,张震跃马而起,形如捉兔之鹘,在空中一个三百六十度的翻转,将如玉放回那匹汗血马上,自己凌空疾速坠落。
如玉勒马再回头,他又夺了一匹马,策马而来,已是与她并肩。
他带来的五百骑兵就伏在身后,此时自两侧齐齐跃出,将追兵断的干干净净。并肩策马,如玉吼问道:“张君了?为何他不曾来?”
张震笑的颇为邪性。他道:“你猜!”
隔着约莫一丈远的距离,如玉压根儿听不到他在说什么。她一直在侧首看他,想知道他究竟说了句什么。有人举着火把,就在来路上勒缰而等。火把照亮张震眼神的那一刻,如玉一颗心忽而就乱跳起来。
四年前的七月,她初到京城,在墨香斋隔壁的书店里头一回见赵荡,回过头时,赵荡盯着她,便是这样的眼神。那盯着她的男人,敛去自己惯常所带的,那种放荡不羁的笑与痞气,眼中浮着叫人神往的宁静光辉,不过刹那之间,她随即回头,叫道:“钦泽!钦泽!”
她以为举着火把等在来路上的会是张君,凑近了才看清楚是老三张诚。
张震勒马旋缰,人随马儿跃跃,将手中长剑丢给张诚,话却是对如玉说的:“姜顺带着花剌兵谋反,要攻打京城,钦泽守在那一处。”
他张开双臂问道:“是要老三带你,还是我带你?”
张诚骑在马上,一手火把一手长剑暗自吐血,剑都丢给他了,老大这意思是自己要搂着弟妹先跑,却叫他这个狗屁不通的庶弟断后的意思。
如玉不知张君还要赶去救初一,果真以为张君守在京城,却叫两个兄弟来救自己。她心中有微微的不快,但自己出门时并未告诉张君,半路叫完颜冠云劫了错也在自己,遂强压下心头不快,冷冷说道:“我自己有马,而且还是能日行千里的良驹,为何非得要你们带着?”
她策马便走。张诚一手火把一手剑,追上张震问道:“大哥,你可曾跟二哥打过架?”
张震问道:“什么意思?”
张诚将剑丢回给张震,笑的意味深长:“最好莫叫二哥知道,他或者战场上拼不过你,但若空拳相拼,绝对能打的你满地找牙!”
*
完颜冠云空守一场,在撤退时叫沈归的大军迎头痛击,后面还有西京大营的二十万兵马围追堵截,非但未能辅姜映玺登上太后之位,反而损伤残重,狼狈而逃。
如玉回到京城时已是次日下午,十万叛变的花剌兵与开封大营的军队还在两厢厮杀,要张震带人开路,如玉才能入永乐府。
到了府门上,张震亲自扶如玉下马,他还要回到皇城外去厮杀,却故意不把如玉的马往下马台处赶,扬手抱臂,盯着马上的如玉笑望得许久,忽而问道:“你在鸳鸯淖的时候,是不是跟着萨满学过些术法?”
如玉急着要下马,两脚一踮一踮够着那台子。张震笑的颇有些邪性,就那么看着她的两只红绣鞋,看她踮得许久未够到台子,却丢了鞋,里面竟连袜子也未穿着,光纤纤一只脚弓着,便一直盯着那只脚看。
如玉颇觉得张震这目光有些轻薄,收脚到了另一只脚后,愠声道:“并不曾,不过大哥为何会有此一问?”
张震捡起绣鞋,转了一圈儿递给如玉道:“既无术法,为何萤火虫会听你的话?”
第123章 权杖
如玉莫名觉得可笑, 终于够着了下马台,两步跃了下来, 回头问张震:“大哥可知萤火虫爱吃什么?”
张震摇头, 恐怕世界上很少有人关注过萤火虫究竟爱吃什么这个问题。
如玉道:“它们爱吃蜂蜜, 所以它们并不是为我所差遣, 而是循着去吃蜂蜜而已。”
完颜冠云以为她不过是在逗马去吃蜂蜜,小妇人的顽意, 但那些残存的蜂蜜,等到夜幕降临萤火虫出动之后, 会成为它们最美味的食物,它们喜吃蜂蜜, 所以全部聚在她留过蜂蜜的树枝上, 远远望去, 便是如星闪烁,汇聚而成的一个明亮亮的箭头, 给张震兄弟指明方向。
张震仍还不懂其中奥议,如玉却已经提着裙子跑远了。
初一就睡在她的大床上, 白奶妈和秋迎,丫丫三个围成一圈儿,六只眼睛守着, 看那小小一点孩子在沉睡。如玉进门,几个人仿如见着了鬼一般吓的一跳,三个人三张嘴张着,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。
如玉将沉睡中的孩子抱起来, 见孩子眼角还有泪,悄声问她们几个:“我不在的这两天,初一可还好,昨夜可哭了不曾?”
三个人齐齐摇头,又齐齐点头,木偶一样。
孩子于梦中一抽,如玉连忙拍哄着。
丫丫刚想说什么,秋迎于她后腰上一顿狠剜,吓的丫丫连忙噤了声儿。
连着骑了一天一夜的马一口水都未进,如玉见许妈端了粥进来,匆匆吃了两口便躺到床上,偎着初一黑天闭眼的睡了起来。
梦中仍是那凄惨的哭声,在院外徘徊不去。如玉疲倦不已,起身寻了出去,欲要走到院外,却怎么也找不到竹外轩那点窄窄的单扇小门在何处。她听赵钰哭的越来越凄惨,忍不住说道:“你有什么话,直说便是,为何要一直哭了?”
赵钰道:“因为神龙护在你侧,我近不得你身啊!”
如玉心说怪了,我的屋子里一向干干净净,那里来的什么神龙不神龙的?
她转身四顾,果然是在卧室,仍是那条青龙,趴伏于榆木大床上,将整座床榻守的严严实实。如玉怕这张牙舞爪的怪物要来伤自己,轻轻触得一触,它略略移动了一下位置,却仍是将整座床榻护的严严实实。
再一次睁开眼睛却是真的醒了,张君坐在床侧两手柱锏,正在闭眼沉睡。
天应当还不是很晚,因为院子里有秋迎和丫丫两个嬉笑说话的声音。窗子开着,凉风送进卧室,吹拂着纱帐。如玉略一动,张君立刻醒了。她摸到初一不在,略有些恼意:“你这可真真是,既你自己不肯上床来睡,为何还要将我儿子抱走,要知道我要绵绵儿的将他圈在怀中,才能睡得好?”
张君搁了锏,在侧室中洗了把脸又进来,歪到如玉身侧道:“你一整个白天都跟他在一起,我不过占你这半夜时间而已,既我在,就不能有他。”
如玉撇嘴道:“天底下也没见过你这种人,竟然连自己儿子的醋都吃。”
张君也躺到了床上,如玉便顺势偎了过来,语气轻快,笑着讲述自己被完颜冠云劫走之后丢手饰,拿蜂蜜引萤火虫,以及张震等人来救自己时,带着自己奔上京的那些人的吃惊,暑热的夏夜,张君轻拨着如玉一头乌发,听她讲述,时时笑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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