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丈请张登入禅室而坐,斟茶笑问道:“世子爷如今仍在边关?”
张登点头:“战事未止,他便不能归来。身为男儿保家卫国,这是他该做的。”
方丈点了点头,笑道:“老衲化外之人,理不问俗事。但家国天下,亦是老衲这道场上的一重金顶,不得不牵挂。
以您为父的看法,世子爷此战,可能扼制金兵南下?”
张登眉目渐凝,摇头道:“不能。”
他擎起那茶盏,瞧得一眼却又放下:“若得我父子齐上阵,或者还有挽救之力。我家震儿毕竟年轻,胜在有热血,却少经验,少谋断,更少一个老辣持重在副手在旁督导,所以不能。”
方丈重又将茶盏敬给张登,一笑道:“站在皇上的立场上,父子二人齐披甲,一门十几位将士,他不得不防,也是人之常情。国公爷退而求次,也是形势所逼。老衲这里有位能辅世子爷上战场的良将,但不知国公爷敢不敢用他。”
张登一双精目半眯,心中隐约一个人选,抬眉问道:“谁?”
方丈道:“沈归!”
此人恰合张登心中暗想,但他却是断然摇头:“在皇上心目中,那个最合适的人选是宁王。至于沈归,愤而落草,又盗御玺,如今还据甘州为已有,称霸一方,若不为云内州战事胶着,皇上早有平他之意,又怎会用他?”
所以,此事谋不得。
*
天清寺中有座七级浮屠,却是斜塔,一半笔直一半侧。自与张登分开之后,张诚与周燕带着张凤一路,如玉和蔡香晚一路,便分了道儿。蔡香晚一路叽叽喳喳,不停讲的便是秫香馆那小小一院中的破事儿。
在她眼中,原本秫香馆的丫头,自然没一个是好的。到如今张仕身边所用丫头唯剩个青雨,张仕要纳,蔡香晚不肯,两人吵了几回嘴。恰今早起来,蔡香晚不过出门料理了会子车驾,并上繁台之后所吃所用等物,半个时辰的功夫,回院便见张仕与那青雨抱在一起,还是在她的床上,蔡香晚之怒可想而知。
偏青雨那丫头去年就在区氏那里过了明路,是明明白白的通房丫头,蔡香晚要赶也无理由赶她,只以个弄脏了自己床的名义,叫她在院子里跪着。
新婚夫妻,中间突然□□这么个人来,蔡香晚的心酸可想而知。
到了那斜塔最顶一层,眺目望下,整个京城繁华尽收眼底。如玉不得不做回坏人了,她道:“香晚,你可记得那一回,青雨那丫头在我功课上抹了什么油膏子,叫狗啃了的事儿?”
那还是如玉入府第二天还是第三天的事儿,蔡香晚以为如玉不知,听她如此大喇喇的说出来,甩了甩帕子道:“二嫂,我也是被婆婆赶鸭子上架,这事儿你可不能怨我。”
如玉左右四顾着无人,遮手在蔡香晚耳畔,悄悄耳语了几句。
蔡香晚边听边点头,柳眉一竖咬牙道:“真真是,腌瓒货,你看我即刻回府将她打出去!”
她是个急性子,说完便蹬蹬蹬下了楼梯。如玉一人漫步走到窗边,七级浮屠之上,只剩她一个人。这佛塔原本是僧人们修行,译经的地方,窗前有一蒲团,显然是僧人们惯常打坐的地方。塔顶层太矮,窗子离地也不过一尺,坐在蒲团上,窗台上恰有一本佛经,伸手便可翻阅。
如玉跪到了蒲团上,才伸手翻了一页书,便觉身后一阵风拂。她心说乖乖,我正想着法子钓鱼了,钓都还没弯,鱼倒自己咬上了。
她一个侧腰躲过,看清来人果真是周燕,一把上去便撕住了她的头发。小小一处窗口边,两人纠缠扭打到了一起,周燕到底人小,失了如玉分心的机会,还想把她从窗子上推下去显然是不可能,而蔡香晚来的恰是时候,永国府的两个儿媳妇,一个抬腿一个拉手,连蹬带踏将周燕整个身子踢到了塔外。
蔡香晚心里还存着对那通房的气,打的比如玉还起劲儿,连手带脚的踹着,忽而周燕没踩稳,哗啦一下踩脱了瓦片,悬于空中一声尖叫。她才慌了神,问如玉:“要是真掉下去,可得摔死!”
如玉埋头不知忙着什么,忽而抬头两条披帛刺溜一声抽紧,转身却是将那披帛系到了塔柱上。原来今时女子兴披帛,而披帛大多是丝织物,细腻轻盈,但极为牢固。方才蔡香晚帮着如玉推人的时候,如玉便抽紧了周燕胁下一条披帛,这时候再将自己的续上,虽周燕整个人是掉到了窗外,但有胁下那条披帛勒着,却不至掉下去。
人要收拾教训,但周燕也不过十五六的小姑娘,害人命的事情如玉当然不敢做。所以虽是吓唬她,但那披帛却拎的紧紧,一丝儿也不敢马虎。
周燕一声连一声的尖叫着,窗口又窄小,如玉拨开蔡香晚问周燕:“当初有人拿砒/霜害我,那带下医是谁找的?”
周燕够着去踩瓦沿,一脚下去瓦片乱飞,吓的连连大叫,哀求道:“好姐姐,快把我拉上去,拉上去!”
如玉手中一把匕首,摇头道:“好妹妹,你害我不至一回两回,瞧见没,这披帛快撑不住了,你若不说实话,它就会轻轻撕裂,然后,你就得掉下去,摔死!”
她说着,锋利的匕首在那紧成一根绳的披帛上轻轻描画着。丝织品,虽说极牢固,但若边角破裂,瞬时就能整块儿撕开。
周燕断然摇头:“你们府里的破事儿,与我有什么关系?我不知道,什么也不知道。”
如玉见她手往窗槛上攀着,匕首剁过去,周燕吓的连忙松了手,整个人在空中晃荡着哭个不停。
如玉跪在窗口上,冷眼看着她哭:“当夜先来的李婆子,是大嫂院外院的,带下医也是许妈亲眼看着从大嫂院里出来的。里头没个人怎么接应?那邓姨娘不过是你们找来的替死鬼而已,打量我不知道么?”
她未敢打草惊蛇,一直仔细观查周燕这丫头,要看她身后那个主谋究竟是谁,但一直到如今,周燕似乎与那个幕后人再也没有联系过,砒0霜害她的那个凶手,再也没有过别的动作。如玉也是在东宫一事之后,终于按捺不住,想要逼问周燕。
周燕忽而低头去看塔底,见张诚在下面,尖叫一声:“三哥救我!”
张诚带着张凤,扬头见周燕在塔外晃荡,也是看愣在下面。
周燕回过头,十分得意一声哼笑,骂道:“当夜那砒0霜没有毒死你可真是便宜了你。不过今天,你可逃不掉个杀人的罪名,应天府大狱有空位等着你了……”
她话未说完,忽而两手缩紧胸前,自己下坠着钻出掖下勒着她的那根披帛,整个人如坠子般从塔顶掉了下去。
“别,周燕姑娘,别……”如玉下意识伸手去捞,却是捞了一把空。她也吓坏了,因为她看到张诚揽过张凤的肩膀,转身已是要走,根本没有准备接着周燕的准备。
周燕满心以为张诚会接住自己,才敢钻出披帛,而张诚转身就走,周燕摔下去岂不是个死?
如玉一手没捞着,整个人都探到了窗子外头。蔡香晚眼明手快将她拎回来,骂道:“二嫂你疯了?那丫头害你几回,又是自己钻出去的,她死你要陪葬么?”
“香晚……”如玉扔了匕首,望着自己的手道:“我杀人了!”
蔡香晚凑头到窗边看了一眼,又捂着胸口退了进来,跌坐在塔内,哭道:“谁呈想她那样烈性?我瞧得清清儿的,是她自己主动钻出去的。”
如玉稳了稳气息,再探出头去看,十分神奇的,塔下一个人都没有,张诚也不在,张凤也不在,也没有倒于血泊之中的周燕。稳好了鼻息,如玉见蔡香晚伸手要解那披帛,断然摇头道:“不能解,周燕想必是叫老三救走了。咱们就在这儿坐着,一会儿他们保准要带人上来。”
果然,话音未落,楼梯上已是阵阵脚步声。如玉狠命在蔡香晚腰上掐了一把,两个人俱皆放声大哭了起来。
浮屠越往上越窄,这第七重又矮又窄。天清寺方丈领头,张登在后,周燕叫张诚扶着,一脸泪痕,上楼便指着如玉叫道:“伯父,你家两位少奶奶方才生生将我推下七重高塔,就是在那个窗口。”
如玉再掐一把,蔡香晚连忙爬了起来,一脸的不可置信:“燕儿妹妹,你竟还活着,真是太好了。”
周燕连连甩着袖子,指着蔡香晚道:“你们,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,将我推出塔去,此时竟还要做好人。佛菩萨的眼睛就在头顶看着,你们敢发誓没推?”
人未死,什么事都好办。如玉起身整了整凌乱的衣服,对着方丈与张登深深一礼,然后先默了一息。这一默,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她身上了。
如玉这才转身,走到窗边,解下两条紧扎在一起的披帛,双手奉给天清寺方丈,说道:“方才,我们俩妯娌一起上塔礼佛,因见这窗口一处蒲团,窗沿上还有佛经,临窗参佛,实在雅意的紧,遂坐到蒲团上读了片刻的经书。
周燕妹妹最小,还是爱玩闹的年级。她许是看我读的专心,自后悄悄来捂我的眼睛,我闻声下意识一躲,她便从窗口扑出去了。
我抓之不及,唯抓到她的披帛,遂将自己的也结到一处,与弟妹两个一路使劲,便是要将她拉上来。谁知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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