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婆子年纪大了,说起话来不分头尾轻重,起了个头之后,就念念叨叨,一气说到底,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。
等宝珠服侍李绮节摘了帷帽,洗了脸,净过手,换下半湿的纱衣裳,坐在荫凉的石桌前喝香花熟水时,刘婆子的嘴巴还没停:“自己的骨肉,哪能说扔就扔!好歹是一条人命呐!“
宝珠附和一句:“可不是这么说。“
手里替李绮节打扇,眼神往旁边一扫,使眼色给旁边的丫头。
丫头会意,上前搀住刘婆子,笑嘻嘻道:“阿婶,灶房里的绿豆汤咕嘟咕嘟冒泡了,是不是该搁糖啦?“
糖和油是精贵东西,每天的用量是有数目的,一般只拿当天的量,其余的都锁在柜子里,轻易不拿出来。钥匙在周氏手里,只有要用的时候,刘婆子才会去请钥匙开罗柜,随取随用。
刘婆子想起炉子上的绿豆汤,一拍脑袋,道:“我去拿钥匙。“
宝珠朝李绮节挤挤眼睛:“总算走了!“
李绮节接过她手上的湘竹柄团扇,笑而不语。
刘婆子啰里啰嗦,说了这么多朱家的琐碎,无非是想拐着弯替朱盼睇卖个好。周氏近来已经不再亲自管家务上的事了,家里势必还要再添丫头。朱盼睇听说后,一心想到李家寻个差事:一来,李家签的是活契,她不用卖身给大户人家当奴才;二来,到李家帮工,她能够就近照顾家里的几个妹妹;三来,李家和朱家是多年的近邻,不管是周氏,还是家里的下人,都不会真把她当丫头看。她不仅不用干粗活,说不定还能天天领赏钱呢!
朱盼睇越想越觉得李家的差事千好万好,当即舍下脸皮,亲自求到周氏跟前。
周氏还真有些意动,刘婆子等人怜惜朱盼睇姐妹的处境,更是帮着说了一车又一车的好话,连李昭节都撒娇发痴,说想要朱家几个姐姐给她作伴。
最后事情传到李绮节耳朵里,她二话不说,当场就驳回了。
笑话,招进来一个朱盼睇,后边一扯四五个朱家小娘子,一个个眼巴巴守在门外,他们家是管还是不管?管吧,心里窝气,不管,朱家几个小娘子坐在李家门前哭天抹泪的,乡里人还不得戳他们家脊梁骨?
等朱盼睇在李家扎下根,再往后,说不定连老阿姑和朱娘子都要跟着占李家的便宜。而且他们家后面还有一个吃喝嫖赌的朱大郎,那更是不能沾惹的。
李绮节现今管着家里的内务,周氏有心让她在下人跟前立威,一般事体都交给她拿主意,只要她处理得当,周氏都无条件支持,哪怕有时候她考虑不周到,只要不太出格,周氏也不会反对,还会替她描补。
她坚决不允许管家雇朱盼睇帮工,周氏自然不会同她唱反调。
朱盼睇的算盘打得顺顺当当的,结果却在李绮节跟前碰了钉子,只能偃旗息鼓,另谋出路。
刘婆子、曹氏等人私下里叹息良久,觉得李绮节对朱盼睇似乎太无情了,她们当然不会说李绮节是公报私仇,故意使性子为难朱盼睇,但嘀咕还是难免的。
这不,刘婆子找着机会,就要在李绮节跟前把朱家的种种辛酸可怜事拿出来念叨一遍,盼着她能回心转意,重新考虑接纳朱盼睇。
丫头提起吊篮,取出凉津津的西瓜,剖成薄薄的小片,盛在葵口白瓷碟子里,送到李绮节跟前。鲜红的瓜瓤里浸了水汽,咬起来有点绵绵的,不过依然很甜。
微风吹拂着廊檐前几株蓊郁的老树,树影婆娑,浓荫匝地。细碎的日光斑影落在肩头发梢,像某种调皮的小兽。李绮节咬下一口瓜瓤,轻轻摇动团扇,环顾一圈,眼风四下里一扫,大热的天,她的眼神像掺了冰凌,寒光闪烁。
原本探头探脑、偷偷打量她神色的丫头们吓得一颤,连忙垂首侍立,不敢吱声。
李绮节淡笑一声,收回眼神,招呼宝珠和进宝一起吃西瓜。
朱盼睇能够鼓起勇气反抗重男轻女、刻薄冷酷的祖母和母亲,能不畏生死,跳进河去救她的小妹妹,确实令人敬佩,也值得别人的同情。
但那又如何?
朱盼睇姐妹的不幸,是朱大郎、老阿姑和朱娘子造成的,和他们李家有什么相干?
谁同情谁去帮忙好了,反正李绮节不会允许朱家人和李家扯上关系。
远的不说,李家之前对朱娘子如何?吃食、点心、衣物、药丸,一样样送过去,朱家几个小娘子都是喝李家的米汤长大的。
然而朱娘子是怎么报答他们的?
一旦他们李家不肯给便宜他们占,立马翻脸不认人。婆媳两个四处碎嘴,说李家人忘恩负义,看不起他们这些穷邻居。朱盼睇姐妹不分场合嘲笑李绮节,朱娘子可曾管过一回?
这一家子,都是记仇不记恩的性子,犯不着为了一点点同情心,徒惹一身骚。
☆、第79章 七十九
朱家闹了一场, 邻里街坊看不过去,东家一把米,西家一捆柴,凑了一担油米菜蔬, 送到朱家院里。李绮节也意思意思舍了几条大肥鱼,用肥阔的棕榈叶扎着,两个婆子合力才拎得动, 特意拣个人多的时候,当着村里人的面送到朱家。
老阿姑看到鱼,顿时笑得合不拢嘴,不等婆子开口,上前劈手夺过肥鱼, 垫着小脚跑进灶房, 往水缸里一扔, 生怕李家婆子反悔。
周氏原先想送几升陈米, 李绮节给拦了,改送鱼,反正家里鱼多,送到县里卖不出价钱,留在家实在吃不完, 夏日湿热, 又不能做腌鱼,正好送出去博个好名声。
接下来几天,朱家天天炖鱼汤。她家老阿姑抠唆, 连鱼鳞、鱼鳃都要留着,鱼头、鱼肠更是舍不得扔,一条鱼能反反复复炖上一整天,大半个村子都能闻到鲜美的香味,引得李家豢养的母猫阿金天天趴在墙头上往间壁张望。
阿金是只纯色的黄色土猫。俗话说,金丝难得母,铁色难得公。黄猫大多是公的,纯黑□□多数是母的,纯黄色的金丝母猫,可遇而不可求。
阿金是孙天佑从南边买来的,据说得来不易。刚送到李家时,李大伯和周氏稀罕了好一阵子,丫头们更是热情高涨,争着抢着给它喂食。冷淡如李昭节,都摒弃矜持,三天两头往李绮节的院子里跑,只为了能逗一逗阿金。
唯有正牌铲屎官李绮节的反应最为平静,她喜欢看别人逗猫玩,偶尔兴致好时,也愿意摸摸小猫的脑袋,给它挠挠下巴,但并没有养猫养狗的闲情——对她来说,宠物猫狗就和小孩子一样,只能敬而远之。
阿金不愧为名贵品种的猫,颇通人性,李绮节不大爱管它,它也不和这个名义上的主人亲近,专爱找李大伯和周氏撒娇。
李大伯人高马大,几十岁的人了,胡子一大把,威严起来连李乙都怕他,竟然拿一只小猫咪没辙。李绮节有天去后院纳凉,无意间撞见自家大伯撩着崭新的湖罗袍子,以一个十分不雅观的姿势,趴在台阶上,和阿金对视,嘴里学着猫的叫声,“咪咪咪咪“个不停。而阿金双瞳眯起,满脸冷漠,傲娇地踩着猫步离开。
李绮节:……
周氏就更别提了,每到饭点,第一句话就是提醒宝鹊:“别忘了喂阿金。“
阿金吃得可比周氏和李大伯本人讲究多了,顿顿都是米饭,配上鱼汤和炸得酥脆的小鱼干,或是炖煮的干净鱼肉、鸡丝肉。丫头们都说阿金前世肯定受了很多罪,这一世专是为享福来的!
结果阿金偏偏不爱吃鱼汤泡饭,独爱打野食。丫头盛在瓷碗里的饭,香喷喷,软嫩嫩,连婆子看了都咽口水,它慢腾腾挪到走廊前,纡尊降贵地嗅上几口,转头就走。不一会儿,不知道从谁家叼来剩菜剩饭,美滋滋吃完,然后蹲在只动了几口的鱼汤泡饭旁边舔爪子。
朱家的鱼汤腥味浓,一飘几里远,阿金就爱那腥味,整日趴在墙头上翘首苦盼,不肯挪地儿。
宝珠笑骂道:“果然是只小畜生,不知好歹!“
朱家的鱼汤是单单为老阿姑、朱大郎和朱家小郎君炖的,朱盼睇姐妹几个一口都捞不着,更别提阿金这只别人家养的猫仔了,它估计到朱家探过几回,被老阿姑追着打了一顿,自此不敢再往朱家跑,只敢守在墙头流口水。
李绮节看阿金天天眼馋朱家的鱼汤,浪费自家粮食,皱眉道:“别给它拌鸡丝肉,拿灶房不要的鱼尾巴、鱼头煎碗汤泡饭,看它吃不吃。再不吃,饿几顿就好了。“
阿金不爱吃食,还不是因为家里的丫头天天给它开小灶,肉条撕得细细的,隔一会儿喂一口,隔一会儿再喂一口,一只猫能有多大的胃口?家里这么多丫头,加上一看到猫就往外散发爱心的李大伯,十几个人轮番喂下来,阿金没被撑死,已经是幸而又幸了!
饿它两顿,保管胃口大开。
宝珠连忙左右看看,见丫头们坐在院子外面的树荫底下做针线,悄声道:“三娘,阿金好歹是孙少爷送来的呢!“
这是在暗示她对阿金不够用心。
阿金虽然只是一只猫,但却是孙天佑特意送给她的礼物,意义不凡,如果孙天佑发现她对阿金的态度可有可无,难保不会暗生芥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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