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乙走之前,和李绮节交代,算着路程,他和李子恒大概要在樟乐乡借宿一晚,让李绮节不要随意出门。
李绮节乖乖应了,李乙仍不放心,叮嘱道:“三娘在家帮着你婶婶照看两个妹妹,等爹回来,给你买几只骑老虎的兔儿爷。“
北边州县府城过中秋有给家中孩童买兔儿爷的习俗,瑶江县的货栈里也有卖的。那些兔儿爷都是用泥塑的,描金彩漆,小巧精致,有的可爱玲珑,有的威风凛凛,有的沉静大方,种类繁多,活灵活现,很受县里小孩子的欢迎。
李子恒看李绮节似乎对兔儿爷兴趣不大,在一旁恐吓她道:“中秋镇上要连唱几晚的夜戏,那里人多,拍花子的也多,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,可别偷偷跑到镇上耍,免得拍花子的把你哄走了!瑶江连着大江,拍花子的坐船下了大江,就像老鼠钻进鼠窝里,就是报官也找不着!“
李绮节脸上不动声色,心里却觉得更加古怪:一个从未“谋面“的孟秀才怕她去镇上看夜戏,也就罢了,她权当孟云晖不过随口一问,可现在李乙和李子恒也明里暗里阻止她去镇上看戏,镇上到底有什么?
事出反常必有妖。
她按捺住在心底翻腾的疑惑,笑呵呵道:“我都听阿爷的,夜里我和婶婶一起赏月吃月饼,哪儿也不去。“
李乙点点头,摸摸李绮节的脑袋瓜子,手中的鞭子落在毛驴背上,得得几声,毛驴驮着两父子和布匹礼物,踏出李家大门。
李绮节背着双手,慢悠悠晃进里院,宝珠忧心忡忡,偷偷瞟了她一眼。
李绮节随手撇下一朵红黄夹杂的美人蕉花朵,簪在宝珠的衣襟前:“你放心,我不会溜去镇上。“
宝珠悄悄松了口气,虽说三娘女扮男装跑出去看热闹也不是一两回了,可明眼人只要仔细看两眼就能看出她是个女娘,镇上的中秋集会人潮汹涌,什么三教九流都有,又是夜里,黑灯瞎火的,委实不是个好去处!
李绮节说到做到,一个下午都在房中陪李昭节和李九冬玩双陆棋:既然大家都不想让她去镇上,那她就不去好了。那种因为所有人都阻止,反而愈加好奇,非要闹着去的套路,不适合她——她这人比较懒。
夜里,各家都点起火把,在院中赏月。
黑夜沉静似水波,当空一轮明月,撒下如银光辉,风骤起,吹得枝叶树梢飒飒作响,夜色便像水纹一般潺潺流淌。
周氏净过手,领着李绮节在庭中祭月,拜过香案,众人坐在桂花树下分吃瓜果点心。
李绮节啃掉月饼皮,把馅里的青丝玫瑰一根一根挑出来,单独盛在一只黄地红彩雀鸟纹碟子里。五仁月饼的馅料中,干硬发苦的花生,碜牙的芝麻酥糖,莫名其妙的果肉蜜饯,那都不是事儿,唯有青丝玫瑰,她实在吃不下!
等攒了一大碟,就往进宝跟前一递,进宝端着碟子,呼噜几口吃完。
李绮节粲然一笑:“进宝,难为你了!“
进宝一抹嘴巴,憨憨一笑。
李大伯白天去里长家走了一遭,吃醉了酒,回到家里躺倒就睡。
周氏让刘婆子剖开一只黑皮大西瓜,分一半放在篮子中,再把篮子吊在后院的水井里,这是留给李大伯明天吃的。剩下一半西瓜让李绮节和李昭节、李九冬三姐妹分了,周氏自己不吃——她嫌西瓜有腥气。
西瓜据说是从南直隶苏州府引来的有名瓜种,一只要价五百钱,比普通西瓜贵四倍,瓜皮极薄,瓤肉又脆又沙。
李绮节吃火腿肉有些吃伤了,西瓜冰镇爽甜,正好解腻,临睡前不小心多吃了几瓣西瓜。到了晚上,难免腹中作怪,频频起夜,一整夜都睡得不踏实。
丑时一刻,依稀听见间壁朱家一阵尖利的叫骂声,似乎是朱娘子在呵斥什么人。
李绮节从雕刻喜鹊红梅图屏风后面转出来,理理裙角,在铜盆里洗净手,趿拉着木屐走到床边,皱眉道:“朱娘子又在打朱盼娣她们?“
宝珠手持烛台,站在木格窗下,侧耳细听片刻,窗上糊了细密的棉纸,夜风把朱娘子的声音从院墙外吹进李宅,人声模糊,仿佛隔了半里远,听不大清楚,她留神听了半晌,摇了摇头:“没听见朱家几个小娘子的声音。“
李绮节便没再问。
翌日卯时,李绮节朦胧醒来,掀开蚊帐,光脚踩在卷云纹脚踏上,正想唤宝珠端茶,忽然觉得一阵轻寒入骨,细纱衣袖滑下手肘,凉意顺着露在外面的胳膊,一直冷到心里。
宝珠提着一只铜壶进门,看李绮节坐在床栏边瑟瑟发抖,连忙道:“三娘快添衣裳,仔细别冻着了。“
李绮节打了个喷嚏,忙不迭躲进被子里,暖了半天,还想睡个回笼觉,奈何宝珠在一旁连连催促,只得依依不舍地告别被窝,下床梳洗。
宝珠看她加了件松花绿对襟梭布夹袄,犹不放心,又让她在外头添了件竹根青棉绸小褂子,才放她出门。
李绮节系上布扣子,出得房门,迎面看到院里土润苔青,桂树的叶片闪闪发亮,像是被谁擦洗过——原来昨夜落了一场雨,怪不得会这么冷。
她把手伸到栏杆外,掌心微觉湿凉,天空中仍然飘荡着蛛网似的细密雨丝,心里不由暗暗道:也不知阿爷李乙和大哥李子恒昨天出门时带的铺盖够不够暖和。
梳洗过后,李绮节去正房和周氏说了会子闲话,想看李乙能不能赶在早饭前回家,于是撑了把油纸伞,一径走到院门前来。
远远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,刘婆子抱着一捧柴火,正和什么人低声说话。
那人身量单薄,头上戴一顶乌黑斗笠,着一身缁色短打僧衣,脚上一双蒲草制成的草鞋,似乎是个沙弥的打扮。
隔得太远,看不出小沙弥的样貌如何,但一把子清亮的嗓音,着实好听,又清又亮,乍听之下只觉铿锵入耳,有如金石相击,细听之下,又觉柔和婉转,似在耳边低语。
刘婆子只和沙弥说了几句话,便放下柴火,回头往灶房的方向走,俄而端着一只粗瓷大碗出来,碗里盛着堆得冒尖的剩饭菜。
小沙弥从怀中取出一只裂了半边的木碗,待刘婆子把剩饭倒在木碗中,低声道了句谢,转身即走。
李绮节正盯着小沙弥清瘦的背影出神,忽然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宝鹊啪嗒啪嗒跑到门前:“小师傅且慢些!我家太太请小师傅进来躲躲雨。“
小沙弥的脚步微微一顿,刘婆子连忙上前拉住他的衣袖,强行把他拉到李家门前。
微微细雨中,小沙弥眼眸低垂,跟着刘婆子走到屋檐底下,不肯再往里走。
隔得近了,能看清小沙弥的眉眼,竟是出奇的俊秀斯文,眉骨清峻,眼眉丰秀,增之一分则过于硬朗,少之一分又流于柔婉。
他只着一身破旧僧衣,衣袖缘角全都起了毛边,草鞋上缠了许多疙瘩,一看就是破了再补,补了又接上的,这样一个挨家挨户上门讨饭吃的小沙弥,原本应该狼狈不堪,可他通身上下,不见一丝落魄,反而自有一种英华内敛的清疏孤傲,让人不敢轻慢。
仿佛一株冒着严寒独自绽开的红梅,即使在风雪中零落成泥,也是一身傲骨。
李绮节不由一怔:这样出众的相貌和气度,委实不像个荒村野庙的出家人。
☆、第15章 柿子
小雨淅淅沥沥,总不见停,小沙弥只在李宅门前停留了几息工夫,大概是急着回寺里,雨势才稍稍柔缓,便告辞离去。
刘婆子和宝鹊在灶房收拾了一包水灵灵的鲜枣和素油炸的面果子,还从米缸里摸出几枚拳头大沤得绵软熟烂的柿子,用荷叶仔仔细细裹了,扎上晒干的细草绳,送到门前。
周氏接过捆好的荷叶包,亲自送到小沙弥手中,笑道:“小师傅也太客气了,家里虽是茅檐草舍,避雨的屋子还是有的。“
小沙弥不苟言笑,斗笠下的面容精致而疏冷,宛如泥胎木偶,神情不见一丝波动,接过荷叶包,躬身朝周氏行了个礼,转身离开。草鞋踏在松软的泥地上,留下一串清浅的脚印。
李绮节这才注意到,小沙弥身上的僧衣*的,衣摆还在往下淌着水滴。
宝珠凑到李绮节身边,朝间壁朱家的方向努努嘴巴,冷哼一声,道:“真是作孽,昨晚小师傅在朱家的门檐前躲雨,朱娘子硬说他晦气,把他赶走了。小师傅可怜见的,整整淋了一夜的雨!“
李绮节恍然,难怪小沙弥的脸色那么苍白。那她昨晚起夜时听到的斥骂声,也不是朱娘子在打骂朱盼娣几姐妹,她那会儿应该是在驱赶小沙弥。
李家村靠近竹山,山上风景秀丽。瑶江县本地村人很务实,虔诚供佛的同时,也信神仙鬼怪,平时没事拜拜佛许个心愿,不管用的话,就去求点符纸烧符水喝,再不管用,继续去寺庙里拜佛,如此循环往复,端看哪家神佛有空。
潭州府儒道佛并立,所以竹山上既有寺庙,也有道观,还有庵堂,和尚、道士相处融洽,结伴同行是常事。
常常有比丘、尼姑下山化缘,夜里他们往往就在乡下人家的草棚屋檐下过夜。村人淳朴,对比丘们很尊敬,不仅会大方送上自家最好的米粮饭菜,热情的还会把僧人请到家中休息洗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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