恍惚间记起已经遗忘很久的前世,那时候父母感情不好,整天吵架,她天天夹在中间受气。有一天,爸爸和妈妈通知她他们已经离婚的消息,她的反应很平静,甚至悄悄松了口气。
亲戚们可怜她,一个接一个安慰她,她反而笑着劝亲戚:“他们天天吵架,谁都过得不痛快,离了也好。”
那时候她是真的替父母觉得解脱,不是在强颜欢笑。
可是那年过年,爸爸在城东,妈妈在城西,她不知道该去谁家吃团圆饭,走在市区最繁华的商业街上,一张张洋溢着欢乐的笑脸从眼前闪过,忽然有个老太太停在她跟前,问她是不是不舒服。
那时候她才发现,原来自己已经泪流满面,哭得稀里哗啦。
之后和父母的关系越来越疏远。爸爸再娶,继母生下弟妹,她成了家里的异类,家庭聚会,她总是最尴尬的那一个,谁见了她都别扭。
明明是她的家,是她生活十几年的地方,她却连请朋友到家里去做客的勇气都没有。
“外头风大,进屋去吧。”
一把清亮的好嗓子,把李绮节从遥远的记忆中惊醒。
李南宣着一身茶褐色袍衫,头束方巾,趿拉着避雨的木屐,走到她身旁,眉眼低垂,鸦翅浓睫像两把小扇子,不泄露一丝思绪。
李绮节伸手拂去眼角泪滴,神色怔忪。
两人站在廊下,望着轻纱织就的朦胧雨幕,一时无言。
南风拂过长廊,寒意透过重重春衫,仿佛能吹进骨头缝里。
良久,李南宣双手握拳,掩在嘴角,轻轻咳嗽一声:“回屋吧,别着凉了。”
李绮节把双手拢进袖子里,转身躲开飘进廊檐底下的雨丝,“三哥也进屋吧。”
快进房时,回头去看,却发现李南宣还站在廊檐深处,长身玉立,身影单薄,眉目姣好的脸藏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,仍旧丰神俊逸,举手投足间清冷出尘。
不论何时何地,他始终站得笔直,像一株沐浴着风雪怒放的寒梅,傲骨天成。
李绮节冷的时候,会忍不住缩肩膀发抖,会抱着自己的双臂取暖,会跺脚让脚底发热。
而李南宣从没有这样的时候,他永远是那样一张清淡的脸孔,苍茫的双瞳,挺直的脊背,站在风雨中,任它东南西北风。
李绮节忽然想到一句话,刚极易折,强极则辱。
回到屋内,周氏吩咐刘婆子赶紧去灶房炖补汤,李大伯和李乙已经在商量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,李大姐拉着周桃姑的手,母女俩低声说体己话,李昭节和李九冬坐在竹席上玩七巧板,人人脸上带笑,满室和气。
孙天佑从门外进来,身上袍衫淋湿半边,脚下的长靴也湿透了,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岳丈李乙竟然笑得和傻子一样,吓了一跳,走到侧间,凑到李绮节身边,小声道:“岳父怎么这么高兴?”
又忽然神色大变,攥紧她的手腕:“你是不是哭过?谁欺负你了?”
李绮节笑着摇摇头,踮起脚跟,为孙天佑脱下**的外袍,后者立刻蹲下身,让她可以轻松地摘掉他头上的巾帽。
她耐心替他脱掉被雨水打湿的衣袍长靴,把干燥的布巾轻轻按在他冰凉的脸颊上。
她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是多么轻柔,表情又是多么温柔。
孙天佑怔愣片刻,心里涌上一阵复杂的情感,又咸又苦,又酸又甜,滋味难言。
拉住她的手,握在掌心里,十指交缠,半天不肯放手。
李绮节抬头看向孙天佑。
夫妻俩默默看着彼此,忽然同时微笑起来。
一个字没说,但仿佛什么都说了。
李绮节知道,这一世,不论阿爷李乙会不会和她疏远,她绝对不会和上辈子那样黯然神伤、孤单寂寞,因为她已经有了孙天佑,他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家庭,一段真挚的感情,他将陪她走完漫漫人生,相濡以沫,白首到老。
作者有话要说: 说句题外话,因为我算是爸妈的老来子,和哥哥姐姐年纪相差比较大,所以感觉自己刚长大出社会,父母就老了,而同学们的爸妈还都很年轻,忽然发现父母头发已经花白,有点手足无措,不知道该怎么面对,但哥哥姐姐们就镇定多了。所以说大家要珍惜爸妈身体还硬朗,能够中气十足念叨你的时候。然后如果有亲戚想要生二胎,除了兄弟姐妹间的和谐外,还要考虑两个因素,一个是经济基础,这个不说了。还有一个就是身体健康状况啊。
☆、第103章 一百零三
瑶江县, 杨府。
难得是个大晴天,丫头们在院前搭起架子,预备晾晒衣裳衾被,婆子们洒扫庭院, 清扫污泥。
孟十二贪玩,在院子里看婆子们挖花池的时候,不小心跌了一跤, 蹭掉两块指甲盖大小的油皮,坐在台阶上哭得震天响。
杨福生已经能下地了,这几天跟着舅舅一块玩,感情正好,见状也跟着舅舅大哭。
丫头婆子们围了一圈, 又是劝又是哄, 藕粉桂花糕、奶油松仁卷、蝴蝶卷丝酥、顶皮鲜果馅饼, 琳琳琅琅摆了一大桌, 哄舅甥两个高兴。
孟春芳被吵得头疼,差人把哭哭啼啼的孟十二和杨福生唤到跟前,好生抚慰一通,让婆子紧紧跟着,重新打发两人到院子里去玩。
孟十二在姐姐家无人管束, 得意非常, 变着花样四处乱窜,领着路还走不稳的外甥杨福生,下棋、射箭、玩投壶、打秋千, 从这个院子钻到那个院子,一时撺掇杨福生去钻假山,一时又跑去池子里捞鱼,一时又闹着要拔鸭子的毛塞一个实心皮球顽,吓得几只成日意态闲闲的肥鸳鸯扑腾着翅膀躲到柳树底下,不肯冒头。
满府都听得见孟十二和杨福生咯咯的笑声。
杨天保从厢房探出半个脑袋,眉头轻皱,高声问丫头:“刚刚是不是大郎在哭?”
小黄鹂站在他身侧,一双眼睛红通通的,好不可怜。
小丫头一脸为难,看一眼垂着竹帘的正房,小心翼翼道:“大郎没哭,才刚舅爷摔疼了,大郎心疼舅爷,跟着扯了几嗓子。”
杨天保噢一声,挠挠脑袋,回头朝小黄鹂道,“七娘把大郎照看得很好,小伢子玩闹起来,摔摔打打是常事,你别多心。”
小黄鹂低声啜泣,拿帕子在眼角按了按,“官人勿怪,大郎毕竟是从奴的肚子里爬出来的,母子连心……”
杨天保挥手打断她,不耐烦道:“你这是在怪太太不该把大郎抱到七娘跟前教养吗?你也不想想,你是什么身份,大郎是什么身份?七娘肯用心教养大郎,是大郎的福气,难不成你想让大郎以后落一个被小妇养大的名声?”
小黄鹂脸色灰白,唯唯诺诺道:“奴知错了。”
杨天保轻哼一声,像赶蚊子似的,面无表情驱走小黄鹂,“出去吧,没事别来扰我清闲。”
小黄鹂心中悲凉,贝齿紧紧咬着红唇,把满腔怨苦吞回嗓子里:杨天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她哄几句就晕头转向的毛头小子了,他忘了曾经的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。如今的自己对他来说,只是一个颜色略微娇美的小妾,有闲情时抱着摸弄几下,没兴致时就只是个听使唤的奴才,供人消遣,可有可无。
那时候他愿意为她反抗高大姐,愿意和那个容不下她的李三娘退亲,现在呢?
不过短短几年光阴,她在他眼里,连个丫头都不如了。
主家婆孟春芳待她不坏,但也好不到哪里去。因为小妾的身份,她不能出去和人交际,庙里的比丘尼僧倒是常常上门,却都是来求香油钱、讨尺头的,满嘴空话,一个比一个奸猾。杨天保往来的知己好友家的亲眷,嫌她出身不干净,从来不理会她。
她煞费苦心挤进杨家,到头来,却只是一场空。
连千辛万苦才保住的儿子都不认她,光跟着主家婆打转,还管那个孟十二叫舅舅,人家亲生的,说不定都没他听话乖巧!
素清站在竹帘后,看着小黄鹂垂头丧气走出厢房,低啐一口,放下竹帘:“狐狸精!又到少爷跟前嚼舌头!”
小丫头在旁边接道:“怕什么,现在少爷对她大不如前啦!”
另一个丫头笑嘻嘻道:“就是,咱们少奶奶肚子里可揣着太太的宝贝心肝呢!”
素清定定神,把小黄鹂抛在脑后,忧愁道:“小姐这几天胃口不好,吃什么都吐,下巴都瘦尖了。怀着身子的人,哪能不吃点东西呢?”
小丫头道:“上回孙家送来的酒糟腌鲤鱼,少奶奶吃了说很好,我记得那天少奶奶多吃了一碗粥。”
素清一怔,孙家?
随即想到那坛腌鲤鱼是现在的孙家主妇李绮节送的。
因为李绮节只给孟春芳一个人送,没有理会杨县令那一房和高大姐那边,当时金氏和杨天娇说了不少酸话,高大姐也不请自来,对送礼上门的阿满横挑鼻子竖挑眼。孟春芳怕阿满寒心,特意把他叫到房里耐心安抚,足足赏了他半贯大钱。
素清曾经敌视过李绮节,因为她不相信这世上有小娘子能够在被退婚以后真的一点都不在意,而且还能和取代她的人照常往来。李绮节对小姐那么好,肯定有什么险恶居心,只是暂时没现出真面目罢了——就像球场那边唱的一折叫《三打白骨精》的渔鼓戏,妖怪直到最后才显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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