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煜怔了下,望着大哥的侧影,从这番话里,渐渐琢磨出了松动之意,意外之余,微微松了口气,也知道不能一蹴而就,只道:“大哥,三弟这些年从未在二老面前求过什么,唯独这一回,恕三弟不能退让,除了傅小姐,我谁也不会娶。届时,若二老因此事伤心动怒,弟弟甘愿领平家家法,只求大哥帮着三弟在父母面前转圜一二。”
“你!”平焃回身,怒目瞪着平煜。
两个人对视片刻,在弟弟洞若烛火的目光中,平焃到底退了一步,撇开头,冷声道:“时辰不早,那边宅子里不太平,你好不容易夺取了一块坦儿珠,为免东厂的人前去滋扰,你最好早些回去,有什么话,改日再说。”
平煜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,应了一声,道:“那我先走了。”
傅兰芽自平煜被仆人叫走后,便一直在揣摩府外出了什么急事。
唯恐又有人作乱,先还有些忐忑,可等了一晌,府内府外都风平浪静,悬着的心又落了下来。
难得有闲暇下来的功夫,她舍不得就此睡去,便令林嬷嬷挑亮灯芯,细细看那副平煜给他买的金陵风物图。
因许久未接触这等活灵活现的书画,这一看下去便上了瘾,只觉画中每一处景致都令人向往,街头小人更是跃然纸上,她一寸寸细看,反复品咂,怎么也舍不得睡去。
林嬷嬷催了傅兰芽几回,见小姐专注得浑然忘了一切,想起自小姐被押解上路,便再无机会接触这些画啊诗的,难得如此尽兴,催了一会,也就不催了。
一直看到后半夜,傅兰芽觉得眼睛有些发涩,揉了揉眼,抬头一望,见窗外夜色如墨,林嬷嬷已合衣歪在榻上打起了盹。
太晚了,再不睡身子可吃不消,她不敢再任性,起了身,唤醒林嬷嬷。预备去净房沐浴,好歇下。
谁知衣裳刚脱了一半,后窗便传来响动,主仆二人吓得动作一顿,忙手忙脚乱重新将衣裳穿上。
推开门悄悄往外看一眼,就见平煜立在窗旁,似是刚从外头回来,奇怪的是,脸色沉得仿佛要下雨。
“平大人。”林嬷嬷讶道,见平煜心情不佳,杵在原地,不敢贸贸然上前。
傅兰芽没想到平煜会忙到这么晚,刚要唤他,平煜却从她身旁走过,径直走到榻前。
这时,连傅兰芽都已经看出平煜心情不佳了,只当他为了刚才府外发生的事在烦闷,可念头刚一起,又隐约觉得不对,自从二人彼此明白了心意,平煜就算外面再忙,过来找她时,也从不曾在她面前摆过脸色,
今夜这是怎么了。
“平大人。”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,含着笑意开口道。
平煜嗯了一声,并不看她,将绣春刀解下丢到一边,便欲歇下。来时路上,他已经告诉过自己无数遍,陆子谦说的话通通是放屁,但只要一想起怀中的那方鲛帕,他就无法泰然面对傅兰芽。
他不是不知道傅兰芽跟陆子谦订亲数年,两家关系极为热络,傅延庆跟陆子谦不但是同窗,交情也颇深厚,连一本南星派的阵法书,都曾在一处研读过。
一桩桩一件件,每一件事都告诉他,陆子谦这个名字不可能没在傅兰芽心底落下过痕迹,而且若不是阴差阳错,也许就在今年,傅兰芽便会顺理成章成为陆子谦的妻子。
因此他虽明知那帕子极有可能是陆子谦伪造的,但只要一想到上面缠绵的诗句有可能是傅兰芽写给陆子谦的,他心里便如翻江倒海一般,怎么也无法淡然处之。
其实来时路上,他已问过自己许多遍,若是傅兰芽曾经心系陆子谦,他该如何自处?他纠结了一路,最后得出的答案是,认了吧,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。但大哥的话却仿佛一根刺一般深深扎在他心底,怎么也无法拔去。
是啊,如果傅兰芽之所以愿意跟他在一起,只是为了改善目前的处境,她心中另有他人,对他全无情意,一切都只是权宜之计,他又情何以堪。
想到此处,他回头,目光复杂地望着她。
她穿件烟霭色薄衫,乌发松松,眼波清亮,整个人如白茉莉般娇俏可人。
这皮相让他着迷,她的一颦一笑更是无时无刻不在牵引着他的心。
可他心里清楚,她看着娴静知礼,骨子里却一点也不循规蹈矩。
初次见到她时,她正在手刃周总管,下起手来毫不拖泥带水。上了路后,又曾在他眼皮子底下藏过好几回东西,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。
换言之,她步步为营,颇有手腕,还是个小骗子,可他明知如此,仍一步步深陷其中,根本无力自拔。以至于到了眼下,想从她嘴里听句真心话都办不到。
心口好像有团火哽住,不上不下,让他片刻不得宁静。
望了她许久,˙终于,他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开了口,沉着脸对林嬷嬷道:“我有话要问你们小姐,你出去一下。”
他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,她对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,他现在就想知道。
傅兰芽望着他,自进来后,他身上便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,以至于她迟迟不敢走到他身边去。
而且她隐约有个感觉,他这无名火似乎还是冲她而来的。
自忖没有做错什么,她颇有底气地看着他,只是纳闷,已经有好些日子他没有阴晴不定了,怎么不过出去一趟,这毛病又犯了?
听得他开口,主仆二人都是一怔。
林嬷嬷飞快看傅兰芽一眼,心里直打鼓,少顷,干巴巴笑了起来:“平大人,都这么晚了——”
话未说完,平煜便朝她看来,目光里仿佛有万丈寒气,她顿时想起上回平煜用绣春刀指着她时的模样,腿一软,不敢再挑战他的耐性,眼巴巴地望了望小姐,最后磨磨蹭蹭走了。
傅兰芽心里越发惊讶,不知平煜深更半夜发什么疯,见林嬷嬷走了,瞥他一眼,闷声道:“你这是要做什么。”
第82章
傅兰芽开口后,平煜并没有接话。
很长一段时间,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。
渐渐的,傅兰芽生出一种错觉,平煜是打算在屋子里跟她整夜杵着了。
夜已经很深了,这样长久站着,她疲乏无比。
可是她也知道,他突然变得这么反常,必有原因。
所以她耐着性子,静静等着他开口。
可是,足足等了半盏茶的功夫,他依然只顾凝眉看着她,久久不肯说话。
终于,她耐性告罄,不满地看他一眼,自顾自往榻旁走去,打算先坐下,再洗耳恭听。
不料她刚走到他身旁,他忽然伸出胳膊,拦住了她的去路。
她吓了一跳,抬头瞪向他,觉得他今夜简直不可理喻。
“做什么?“
平煜毫不退让,低头望着她道:“我有话要问你。“
傅兰芽瞥他一眼,良久,忍气嗯了一声,静候下文。
可是,空气依旧静得针落可闻。
平煜在说完那句话后,依然沉默。
仿佛要说的话艰难得无从开口似的。
她既诧异,又含着几分恼意,抬眸,轻嗔道:“你到底要问什么?”
她现在已经非常确定他今夜的古怪是因自己而起了。
平煜见傅兰芽发怒,不自觉蹙了蹙眉,他并非故意刁难她,更没存心拖延时间,确切地说,他是真不知道如何开口。
他想确定她的心意,可他也怕自己未掌握不好火候,惹她伤心。
有那么一瞬间,他甚至想放弃。
可那个问题始终如鱼刺一般哽在他喉咙里。
无论如何,就在今夜,他想听到她真实的想法。
傅兰芽恼怒地望着他,在他黑亮如宝石的眸子里,她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。他的表情,分明透着烦郁和焦灼。
她不明白,这一路上,不论他遇到什么艰难的处境,从不见他如此煎熬和举棋不定。到底什么话,会叫他如此难以开口。
又等了许久,依然没等来这家伙的所谓问题。
她再也站不住了,打算绕过他,坐到榻上去。
可是,刚一走近,一缕熟悉又浓郁的味道猝不及防钻到鼻尖。
她一怔,细辨一番,这才意识到那香味是自己惯用的调香。怪异的是,那香味还是从他身上传来。
她万分诧异,转头看向他。
这香味独一无二,是她几年前无意中在哥哥书房中翻到一本前朝调香书后,在原有的方子的基础上,根据自己的喜好添减了几味所调制出来的。
几年下来,从未见旁人用过。
除了平日薰香,她还用这香制了胰子沐浴用。
被抄家时,她和林嬷嬷收拾随身行囊,经过当时看她们收拾行李的李珉准许,随手带了几块香胰子上路。一路上,她依然保留了原来的习惯,每回沐浴都用的此香。
想到此处,她狐疑地朝平煜的方向偏了偏头,没错,又浓郁了几分,越发笃定是从平煜的前襟散发出来的了。
让她不解的是,从这香味的浓度来看,平煜怀中的物事似是被用了十倍以上的分量,唯恐旁人发现不了这味道似的。
若是她没记错,上回对付林之诚时,她曾用自己的绢帕给平煜擦了嘴边的血迹,事后,平煜未还给她,她也忘了要回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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