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煜镇定地跟傅兰芽澄澈的目光对视,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,心里却忍不住长叹,刚才他那番话拿去唬弄谁都绰绰有余,唯独在她面前行不通,一个不留神,就被她寻到了话中的破绽。
可照这些时日他收集到的线索来看,二十年前,傅夫人在云南嫁给傅冰之后,之所以能风平浪静地生活二十年,一来是有傅冰庇护,二来,极有可能已经改头换面。
他甚至有个猜测,当年傅夫人为了逃避追捕,故意假死,成功骗过了王令等人。
王令及南星派等门派以为他们要找的人已经无处寻踪,所以才会蛰伏了二十年。
可不知何故,十余年后,王令竟查出当年的傅夫人不但尚在人间,竟还育下了子女。
如此一来,傅夫人的死就值得推敲了,就他手中的资料来看,傅夫人似乎身子颇为康健,四年前突然起病,短短十余日便一病不起,听说傅冰为了救傅夫人没少兴师动众,先皇得知后,甚至特令太医院的院首前去给傅夫人诊治,此事后来也成为了弹劾傅冰的奏折上的一道污点。
傅夫人病的时机,在他看来太过凑巧,究竟是自戕还是被旁人所害,值得商榷。
可不管如何,此事都暂时不宜让傅兰芽知晓,一则,傅夫人去世时,她不过十一二岁,知道的着实有限,若让她知道母亲之死有疑点,除了伤心啼哭之外,不会提供半点有益处的消息,二则,此事说不定还有旁的内情,没必要在查清之前,就引得傅兰芽一味的胡思乱想。
四周陷入片刻的安静,傅兰芽一双明眸依旧盯着平煜,等着他作答。
平煜却佯作不觉,厚着脸皮站起身道:“此刻时辰尚早,我还有事,你无事便早些歇息。”
傅兰芽忽然失语,暗自不满地看一眼窗外,暮色初初笼罩大地,夕阳的影子依然清晰可见,平煜偏挑在这个时候说什么歇息不歇息的话,摆明了是在转移话题,且还转移得如此生硬。
她心中焦虑顿起,这个人太过奸猾,要从他嘴里得到消息,当真比登天还难,难得他今日愿意跟自己说这么多,怎肯放过这个机会,便也跟着起身,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道:“平大人。”
平煜本是打定了主意要溜之大吉,可听她低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脚步仿佛被绊住了似的,怎么也迈不动了,犹豫了片刻,回头一看,正好撞见她一双如同映了明月的眸子。
林嬷嬷早已在净房磨蹭多时,实在磨蹭不下去了,正要轻手轻脚出来,谁知刚一出来,就瞥见平煜立在门旁,一只手明明已搭上了门把手,却又被小姐唤住,虽沉着一张俊脸,看着小姐的目光却无半分不满。
她怔立一晌,等回过神,只觉悬了好几日的心越发放稳,未几,撇过头,暗叹一声,尽量不发出动静回了净房。
“我说了我有事。”平煜目光在傅兰芽脸上游移,语气却因被傅兰芽扰了正事,似有不快,“今日该问的已经问完了,再要问什么,也是明日的事了。莫再一味歪缠。”
说罢,将脸色正了一正,极其坚定地将视线从傅兰芽身上移开,拉开门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傅兰芽见他一转眼又恢复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,心里恨不得翻个大大的白眼,可惜此人既强势又有头脑,她就算绞尽脑汁,也暂且没有法子能逼他吐露内情,只好在原地看着他走远,闷闷将门关上,回到房中,反复咀嚼平煜透露的只言片语。
平煜一到外院,便令陈尔升及李珉去傅兰芽的院落外把守,自己则去找李攸议事。
路过外书房时,忽又停步,犹豫了一会,上了台阶进去。
到了房中,想起刚才傅兰芽的眼神和语气,莫名觉得轻快,静立片刻,抬头看向书架,见藏了不少书籍,明知眼下有要紧事要跟李攸等人商议,仍忍不住走到书架前,目光在书架上游移了一番,落在一本《天工开物》上,一抬手,将那书从架上取下,在手中翻阅。
想起傍晚所见,他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,这些奇文杂记用来打发时间甚好,有了此书翻阅,总不至于无聊到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字了。
想完,若无其事将书收进怀里,出了外书房,去找李攸。
刚走到院中,忽见迎面走来一个娇小的身影,抬眼一看,却是秦勇。
她身边并无他人,满腹心事,走得极快。到了近前,一抬头看见平煜,讶道:“平大人。”
又道:“正好,平大人,我刚得知一事,欲去找你——”
话未说完,忽然隔风送来一阵幽暗缠绵的箫声,曲子断断续续,如泣如诉,似有勾魂之效。
二人沉默片刻,“不好,傅小姐——”秦勇忽然面色一变,抬头道。
平煜早已心头大震,直奔傅兰芽的院落而去。
第56章
这箫声音调并不高亢,穿透力却极强,不过瞬息功夫,已如疾风一般,传遍整座宅邸。
且那音调明明是吹的再寻常不过的平沙落雁,里面却似有金戈铁马,音律的起承转合之间仿佛蕴含着滔天巨浪,竟隐隐有摧枯拉朽之势。
等平煜和秦勇察觉不对,胸中气息已被那箫声引得烦乱至极,五脏六腑中丹田之气四处窜动,根本无法归拢在一处。
二人担心傅兰芽处有变,本就忧心不已,加之箫声催动,每几个起纵,竟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片刻,以求尽力平复气息,免得被那箫声损及根本。
这宅邸本不算大,可二人却同时觉得,前路似有一堵看不见的风墙在阻拦,致使从外院到内院的一段路前所未有的漫长。
等二人好不容易撑臂翻过内院的院墙,忽听夜空中又传来一阵笛声,这笛声高扬轻快,曲调明丽活泼,跟那幽怨缠绵的箫声极不相容。
怪异的是,这笛声一出,二人身上那种被沉沉巨石压住的滞重感竟缓解了少许,行动得以变得轻快起来。
忽听身后传来衣袂拂动声,有人紧跟在平煜和秦勇后面进了内院。
“这笛声什么来路?”李攸的声音传来,有些发闷,显然在竭力运用内力抵抗那魔音,“没想到咱们这边竟也有善操音律之人。”
“是敝派的余长老。”秦勇面色有些苍白,微喘着道,“余长老精于此道,善用内力糅合音律,勉强能对抗南星派的掌门人一二。”
又对平煜道:“平大人,看样子,南星派的掌门人亲自出马了。这人不但擅长奇门五行术,于音律也颇有研究,二十多年前一场武林大会,曾用一首《龙朔操》毁了八卦门掌门的武功修为,万不可小觑。”
平煜比秦勇和李攸更焦心十倍,亏得余长老的笛声横空出世,才没有被箫声引得内力受损,对秦勇的话无暇理会,眼见傅兰芽的院落已在前方,猛的停步,左右一扫,待看清身旁物事,便提气一纵,一脚踏上路旁一株松树。
只听树叶簌簌作响,转眼功夫,平煜便已敏捷地顺着树干跃上树顶。
他虽因怕傅兰芽已被掳走,心里前所未有的慌乱,但他这几年生死边缘游走过无数回,知道一味冒进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境地,真到了近前,反倒不敢贸贸然闯入,立于树梢上,凝神一看,就见原本守在院外的陈尔升和李珉都面露痛苦之色,紧紧捂住耳朵,陈尔升武功修为稍差些,嘴角已溢出一缕鲜血。
只因二人离那箫声最近,最先受到波及,若没有余长老的笛声做抗衡,早已脉络折损,最差也会落得个走火入魔的下场,二人却仍死死守在院外,不肯临阵逃脱。
尤其是陈尔升,只因他走时吩咐一句“好好守着罪眷”,他便整个人如同桩子一般钉死在原地,连半分半毫都未移动。
平煜心中一热,刷的一声拔出绣春刀,轻点树梢,双臂一展,如同大鹏一般飞纵而下。
李珉早已觉得浑身血脉如同滚水般逆流窜动,好不难受,眼见身影一闪,定睛一看,顿时心头一松,喊道:“平大哥!”
刚一开口,便觉胸口剧痛,嗓间甜腥涌起,也跟着喷出一口鲜血。
平煜喝道:“你二人不堪抵挡这箫声,一味强撑只会损及根本,先速速退下。”
再听院墙外,已传来打斗声,想是他之前布置在府外的二十名护卫已经发现南星派的人马,双方已交起手来。
他正要奔入院中,一抬眼,见院墙上人影掠过,已有人突出重围闯入院中。
他忙急奔两步,眼见那人已要推门而入,眼中杀机闪过,猛的停步,从怀中掏出三枚透骨钉,扬臂一甩。
那人正要抬脚踢破房门,忽觉身后杀气一盛,有什么锐利至极的东西正朝自己掷来,暗道不好,忙一低头,狼狈地就地一滚,可到底晚了一步,只觉左胸剧痛,那利器已然没入后背。
那东西上喂了麻药,他仍想挣扎着起来,身子却如木头般再也不听使唤。
平煜急奔到房前,抬脚踹开房门,踩过那人的身体,进到房中。
刚一进门,便见什么东西朝自己掷来,他忙侧身一躲,冷冷的横刀一甩,将那东西挥得老远,只觉那东西力道甚小,毫无杀伤力可言,抬眼一看,就见傅兰芽正极力镇定地立在房中,胸膛还微微喘着,果不出所料,刚才那茶碗正是她掷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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