邓文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,整颗心如同泡在盐水中般又酸又胀,她自小到大,处处顺遂,唯独在跟平煜的亲事上屡胜波折。
记得平家未出事时,他性情跟现在判若两人,爱说爱笑,模样又出挑,论起骑射学问,更是在京城一众勋贵子弟中出类拔萃。
虽说自大了之后,因着避嫌,她见他的机会远不如幼时多,但偶尔远远瞧他一眼,见他一日比一日俊朗,能甜丝丝地回味许久。
平家出事时,她在家中哭过闹过,曾不止一次对母亲说,除了平煜,她谁也不嫁,可眼看西平侯府罪名落实,平家发配去了宣府,她除了在家中哭闹几场之外,别无他法。
一年之后,父母背着她给她又订了一门亲事,她当时以为平家再无起复的希望,闹了几天别扭,只好认了命。
谁知没过多久,跟她订亲的那人在西郊骑马狩猎时,不小心从马上跌落下来,当场摔折了脖子。
记得二哥当时也跟那人在一处,回来后,说起那人天不假年,还扼腕叹息了许久。
她在一旁听了,丝毫不觉难过,反倒暗暗松了口气,对她来说,除了让她哭过笑过的平煜之外,嫁谁还不是一样。
其后母亲上清凉寺烧香时,替她卜得一卦,算得她两年内不宜谈婚论嫁,她的亲事这才搁置下来。
平家恢复爵位时,她喜出望外,不敢向父母吐露自己的心事,便去缠磨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大姐,遮遮掩掩表明心迹后,求大姐想法子给平家和邓家牵线。
可惜当时因着宁王势大,太子在朝中式微,大姐的处境一度极为艰难。跟臣子家眷来往时,大姐顾虑重重,更遑论帮她议亲。好不容易宁王倒台,太子顺利登基,姐姐这才名正言顺借用皇后的权利,出面缓和两家的关系。
可哪怕西平侯爷和夫人在大姐的劝说下已有了松动之意,平煜依然冷硬如石,怎么也不肯点头。
她越想越觉得委屈,从头到尾,她做错了什么?平家遭难,她一日不曾好过过。为何无论她怎么补救,平煜就是不肯再理她。
她想起刚才他坐在火前烤着膏药时的情景,火光柔和了他原本就俊美的眉眼,神情那般专注。
还有那晚客栈遇袭时,他拉着傅兰芽走过长长的走廊,耐着性子帮她找寻失了踪的嬷嬷。
她自矜身份,原本断不至于主动来吃他的冷言冷语,可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傅兰芽让她彻底乱了方寸。
她越想越觉得酸涩难言,忍不住冲着他的背影低声道:“结亲之事,不过是我父母和姐姐一厢情愿,既你不愿,我绝不会缠着你。只是我劝你一句,不管你信不信,那位傅小姐是个妖女,任谁沾上她都不会有好下场。”
说完之后,咬唇站在原处,看平煜如何应答,谁知他根本未做理会,往前径直走了。
她在原地站了许久,目光渐渐转冷,浑然不知有人悄无声息地走近,又悄无声息地停步,站在暗处看着她。
良久之后,邓文莹终于转过身,缓缓朝永安侯府的帐篷处走去,那人幽幽叹了口气,不远不近地跟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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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兰芽吃完饭,左右无事,便跟嬷嬷整理床褥。主仆二人所有能翻出来的衣裳都已翻出来,但床褥依然太过单薄,睡在上面既不舒服,又担心会染上地底的潮气。
傅兰芽想来想去,把随身带着的几个包袱皮都用上了,仍觉地上硌得慌,正暗暗想法子,忽听门口传来陈尔升等人的问安声,帐帘一掀,平煜弯腰进来了。
“平大人。”她半跪在地铺上,回头望向他。
平煜瞥她一眼,从怀中掏出那包药,不冷不热道:“李珉替你烤的药。”
傅兰芽接过,发现药包仍温着,弯了弯唇,谢道:“多谢。”
说完,见平煜转身便走,忍不住唤他道:“平大人,能否稍留片刻,一会换完药,我有话想跟你说。”
平煜回头,见她头梳垂髻,乌黑的双眸仿佛盈着水光,嘴角弯弯,带着抹笑意,心知她定是有话想向自己打听,而且看得出,她并没有掩饰自己想法的打算。
他不知为何,想起刚才邓文莹所说的“妖女”二字,目光收回,淡淡回绝道:“没空。”
可掀开帘幔,脚步仿佛绊住了似的,静了一会,告诉自己,正好要向她打听王世钊和周总管的事,听她说说也无妨,便没好气道:“你先换药再说。”
第31章
傅兰芽怕平煜临时又变卦,一等平煜出了帐,便让林嬷嬷帮着脱下鞋袜,用最快速度换药。
收拾好之后,林嬷嬷便走到帐前,往外探身,笑着请平煜道:“平大人久等了,小姐已换好药了,还请进帐吧。”
平煜早已在外面立了好一会,因夜色渐深,雾霭露重,阴凉山风徐徐拂来,既吹散了他身上的燥热,也浇熄了他心头那股无名郁火。
他浑然不觉身旁陈尔升和许赫探询的目光,只目光淡淡地看着远处的群山,沉吟不语。
妖女?听起来多么荒唐,然而根据他这些年对邓氏兄妹的了解,邓文莹也许有头脑发昏的时候,邓安宜却绝不是冲动之人。
他们之所以一路紧紧跟随,绝不是为了所谓的向他拉拢和示好,明明白白是冲着傅兰芽而来。
那晚东蛟帮夜袭客栈时他虽不在场,但后来从李珉等人的口中,不难知道当时的情形。
邓安宜看似危难之中拔刀相助,但因急于驳得傅兰芽的信任,不小心露出了破绽。
比如他只顾追赶傅兰芽,却将邓文莹撇在三楼不管。
又比如那晚情况那般凶险,他永安侯府的护卫却从头到尾一无损伤。
饶是如此,整桩事依然一环套一环,陷阱重重。
邓安宜为求做得滴水不漏,既需借用东蛟帮的人力,又需掐准自己当晚离开客栈去找秦门的时机,可见他从来云南后没多久,就已经着手部署此事。
倘若傅兰芽真是那等天真没头脑的小姑娘,于险境中被邓安宜救出,说不定从此会将邓安宜视作侠肝义胆之人,对他托付全盘的信任。
想到这里,他心里忽然涩了一下,随即又冷哼一声,负手往前走了两步。
可惜邓安宜千算万算,没能算到傅兰芽年纪虽小,心思却转得极快,宁愿从三楼遁门跳窗而出,也不肯承他所谓的“救命之恩”。
想到那晚在地窖中看到她时脸上那种义无反顾的表情,他心底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,脚步不由得缓了下来。等回过神,又硬生生将心思转到刚才邓文莹的那番话上。
不知邓文莹是不是被邓家娇养的缘故,这些年她年纪虽见长,心智却半点不见成熟。
刚才她贸贸然来找他,纵然是一时冲动,又何尝不是知道一点她二哥为何要盯上傅兰芽的内情,否则所谓“妖女”一说,又从何而来?
妖女……他拧着眉头,反复咀嚼这两个字。
妖女之说,到底从何而来?
思忖片刻,生出几分后悔,刚才不该因着一股无名火,连邓文莹的话都未听全。
可真要他耐着性子跟邓文莹周旋,他自问怎么也办不到。
这一路上,东厂和江湖势力已经足够让他头痛,没想到的是,如今连永安侯府都跳出来插一脚,也不知傅兰芽到底背负着什么样的秘密,能引得这些人前赴后继。
耳边又传来林嬷嬷的声音,像是已在身后等了许久,“平大人?”
他身子微侧,默了片刻,转身往帐内走。
无论这些人所图为何,既然他们都冲着傅兰芽而来,想要深挖真相,只能从傅家入手。
傅兰芽心思机敏,很有几分见微知巨的本事,对于王令收买周总管却迟迟不动她的原因,说不定早已猜到一点内情。
她为了向自己打听消息,作为交换,定向自己吐露一二。
而且这一路上虽然危机四伏,难得她还很懂得自保,既然他已答应她暂时不会弃她不管,有些东西让她知道也无妨。
至少,以她的玲珑心肠,不至于关键时刻拖后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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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兰芽半跪在原地,看着平煜进来,因他身形高挑,走到近前居高临下看她时,莫名有种巍巍然的倾轧之势。
她略微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,与他拉开些距离。
林嬷嬷见气氛不对,忙悄悄退到一旁。
平煜目光在傅兰芽脸上停了片刻,盘腿坐下,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情绪,道:“想说什么?”
傅兰芽暗暗观察他的神情,只觉他似乎又回到了第一次在客栈夜谈时的模样,冷静,精明,高高在上。
而且看得出来,他态度虽然依旧不冷不热,却并未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。
她深觉这是一个沟通的好机会,微微一笑,开口道:“这些日子平大人辛苦了。不过,以平大人的深谋远虑,对这些时日咱们路上遇到的匪贼的来历,想必早已有了头绪……”
平煜静静看着她,眉梢都未动一下。
前两日,她在自己面前连个笑模样都没有,今晚为了在自己面前套话,笑的次数竟比以往加起来都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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