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此闹了一番,又在听雨阁同沈琳一道用了午饭,将近未时才往听雪苑去。
芷兰苑在西院,听雪苑在东院。
到听雪苑的时候有些迟了,入院便见宋景城在外阁间,正襟危坐。
右手边放着茶盏,左手翻着书页,清风雅静,好似周遭都与他无关一般。
一盏素茶,一本旧书,便勾勒一个年少时候的宋景城。
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,她就驻足,在苑外看了许久。
就像看浮光掠影,白驹过隙。
良久,宋景城似是回过神来,手中滞了滞,偶然转眸,才见不远处,一袭素衣娇小的身影立在苑中,不知打量了他多久。
眼神分明是黯淡的,又噙了他看不透的神色。
她总是不愿与他多处,更不愿与他多说话,却又时常在他不经意间打量他许久,而后,便是长久的出神。
从他见到她起,她脸上就连了一副笑意都没有过。
他一直有直觉,她应当是很不喜欢他的。
他却还要厚着脸色在侯府呆下去。
他需要这个机会,哪怕孟云卿这个侯府的表姑娘再不喜欢他。
离秋试只有四个月时间,他要得到定安侯的垂青,只能借着经常出入侯府的机会。他家境并不优越,出身寒门,想要出人头地,就要比旁人更加谨慎。
至于孟云卿,他并非没有想过郭宁涛口中所谓的平步青云,辉煌腾达。他也并不讨厌孟云卿,反是对她好奇。
娇小的身影,谈不上姣好的面容,算不上好的出身,要如何在侯府里求生存?日后娶她的人,又会怀着怎样的目的,是攀附定安侯府还是出于别的打算和考虑?
这几日回院里,他时常会想起她笔下的字迹,还有抬眸看他时的眼神。仿佛越是猜不透,便越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。
等平复之后,再回到现实,又想起孟云卿当是很不喜欢他的。
思绪便如当下一般,微微停滞过后,稍稍扯出一丝笑意,而后平静出声,唤她一声“孟姑娘”。
孟云卿幽幽垂眸,才提步往外隔间这边走来。
外隔间的案几是对着的,又离得不远,孟云卿就在他对面落座。
老夫人今日可好些了?他先开口问的是此事。
孟云卿看了看他,出声道:“劳烦先生记挂,外祖母休养了两个日,今日大好了。”
破天荒开口同他说了这么多话,宋景城微微怔住。
指尖顿了顿,又想,许是从有这般开始,就是好的。
他今日教授的,是凤阳记的第二章 。第一章是前几日学的,然后断断续续,侯府里都有些事,一直未曾继续,直到今日才开始读第二章。
还是让她先誊抄一遍原文,他就站在她身后看。
她也心无旁骛。
一气呵成,就犹如行云流水。搁下笔,拿起宣纸,微微晾了晾,稍作比对检查,才又将桌上的那本凤阳记还于了他。
宋景城有些错愕。
她今日不仅同他说话,还很配合。
他心中生出一摸异样,却又无法道明。
只得摊开凤阳记,开始授课。
凤阳记第二章 ,讲的是两国交战。其中最浅显的道理便在自己的国土上打仗,打胜了也不算胜……
今日由得孟云卿的配合,他讲得极其顺畅。
末了,等他布置完第二日的功课,起身辞行。孟云卿却不动弹,坐在原处开口:“宋先生可否留步?我我有话同宋先生说。”
宋景城滞住,脚下踟蹰片刻,便又坐回了原处。本孟姑娘请说。
孟云卿便抬眸,平淡道:“想请宋先生同舅舅说,从明日起,不再给我授课。”
宋景城一怔,只觉后背僵住,仿佛先前的话并没有听清楚。
孟云卿看了看他,一字一句道:“想请宋先生同舅舅说,自明日起不再给我授课,另寻一位先生。”
良久缄默,孟云卿看出他隐在袖间的手,在瑟瑟发抖。他沉声道,为什么?
目不转睛看她,好似想要将她看穿一番。
孟云卿微微斜眸,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微微饮了一口:“因为我不喜欢你这个人,也不喜欢听你讲课。”
宋景城攥紧了双手,“孟姑娘,这不是开玩笑的事。”
“看我像玩笑?”她反问。
宋景城终是忍不住,压低了嗓音道,“孟姑娘看不上我是寒门学子,认为我不该攀附定安侯府?”
“不是。”
“我自认并没有得罪过孟姑娘?”
“我只是不喜欢你这个人。”
宋景城顿了顿,双目都有些微微发红,“孟姑娘可知,这会断了我的前程?”
“你的前程,与我何干?”
第076章 剑穗
“你的前程,与我何干?”孟云卿并未移目。这句话在心中盘旋已久,眼下才会笃定看向他。
决绝的,眉间不留一丝余地。
宋景城想反驳,可话到喉间,又徒然语塞。
即便到了定安侯处,说孟云卿刻意刁难他又能如何?孟云卿才是侯府的表姑娘,他连侯府的客卿都不是,定安侯会偏颇谁?
他来听雪苑给孟云卿上课,才上了两日就招了孟云卿的厌恶,定安侯会如何想他?
只怕整个侯府都不会有人相信,孟云卿会无缘无故的讨厌他。孟云卿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,他作了何等样的事情才会招来一个小姑娘的忌讳,非要换掉他?
不消多想,旁人也会怀疑他的品行上。
秋试在即,若有品行不端的流言非语传出去,才是真正的自毁前程。
他才忽然反应过来,孟云卿让他自己去找定安侯,实则是威胁。
他若不去,她便会去,那时便真的没有台阶可下。
她是有威胁他的底气的。
可他心有不甘哪!
他年纪轻轻就中举,在旁人看来前途不可限量,即便不是仕途平顺,也应有不少人向他抛橄榄枝,招拢他,好日后留为己用。
他只是一心想投奔定安侯府罢了,孟云卿为何要如此待他?
孟姑娘,宋景城咬紧牙关再开口。
孟云卿却适时打断,唤了声:“娉婷,送客。”
是不想听他再多说了。
宋景城僵住。
等娉婷来了外隔间,宋景城也只得起身,满脸暗沉,随娉婷到了苑外。
苑外有安东在,娉婷当然不会送远。
孟云卿所谓的送客,不过是让她送至苑外,再由安东送他到侯府门口罢了。
于是等安东领了宋景城离开,娉婷便折回了外隔间,只见孟云卿还坐在原处出神,似是从方才起就没有动弹过。
良久,现在到了外隔间才微微垂眸。
姑娘,现在回西暖阁吗?
孟云卿摇头,不了,我想在听雪苑多待会儿。
娉婷就道,那我给姑娘再沏茶些茶水。
孟云卿就点头。
等娉婷离开,她才缓缓起身,踱步到对面的案几处。
他的那本凤阳记落在了这里,孟云卿指尖微触,幽幽翻了几页。
这本凤阳记,是宋景城自己抄录的,前一世她便见过。
那时候他便给她讲凤阳记,每日讲一话,讲得津津有味,自得其乐,好似她就是他最好的知音一般。
凤阳记一共六十话,当时便足足讲了两个月之久。她的耳朵多都听出茧来了,却实在提不起半分兴趣。
他便敲了敲她的额头,宠溺道,你呀!
……
分明是许久之前的事,如今却好似历历在目。这两日在听雪苑,就仿佛旧事重现,却物是人非。
就压得她心中喘不过气来。
“姑娘,茶来了。”娉婷端了茶盏,折回外隔间,正好见她合上这本手抄的凤阳记。
“咦,宋先生把书落下了?”娉婷还惊奇,想了想,又自言自语道:“也不碍事,反正明天还要来听雪苑的,应当也不会着急。”
孟云卿将好接过茶盏,轻抿了一口,“晚些时候让安东来取,给他送过去。”
他应当不会再来了。
婷婷就有些懵,好端端的让安东多跑一趟做什么?
不待娉婷多想,孟云卿又放下茶盏,轻声道了句回西暖阁吧。
娉婷才愣愣点头。
翌日,孟云卿照旧去听雪苑,未时,宋景城果然没有再来。
娉婷还担心,是不是宋先生那头出了什么事端,也没见到安东过来。
孟云卿就默不作声。
再晚些时候,就见爷身边的丫鬟韵来到了听雪苑,娉婷还奇怪得很,就上前去迎。
韵来走得有些快,见到孟云卿时还有些气喘吁吁,表姑娘,侯爷让我来捎个口信,宋公子今日过不来了,让表姑娘勿等。
娉婷就睁大了眼睛,宋先生今日还真不来了!
孟云卿就点头,似是并不意外。末了,又向韵来问起,“宋景城可是在舅舅哪里?”
韵来就摇头,“宋公子是晌午过后来的,和侯爷在书房里谈了许久,刚方才才走,侯爷就让奴婢过来听雪阁告诉姑娘一声,免得姑娘久等。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孟云卿应声。
韵来福了福身,便回西苑复命去。
孟云卿就朝娉婷道,“去趟大门口,告诉安东一声,让他别等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