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梦境两只手背一起抹着泪,哭得就像个小孩子,“先父过世,奴家为人女,连守孝都不行,看最后一眼都做不到。奴家愧对先父多年养育之恩。”她一口气上不来,差点厥过去,幸好身后就是几个厚厚的隐囊垫着,没碰到磕到。
“打十七岁入宫,就连多见几面都做不到,成日就只能在宫里盼着,念着,等着家书送进宫来。做人子女不能膝下尽孝,有女如此,尚不如当时就莫生了我!”
刘带金眼见着郑梦境的情绪好像逐渐开始失控,赶忙领着殿里的宫人们都出来,并将门给关上。她微微蹙眉,对站在殿外的四位殿下说道:“娘娘今儿……”
朱轩姝牵着朱常治的手,打断了她的话,“刘都人不必多言,我们心里明白的。”她低下头,温言道,“治儿,同皇姐一道回屋子好不好?皇姐给你讲话本子听。”
朱常治兴奋地点点头。
朱常溆和朱常洵还有功课没做,他们现在不比结束蒙学之后的那段日子清闲,虽然不参与政务,但先生们所布置的功课与皇太子一般无二,都是要做的。兄弟俩对视一眼,也纷纷回了屋子。
空寂的殿内,郑梦境蜷缩在角落里抽噎着。朱翊钧身上明黄色的衣袍刺痛了她的眼睛,她抓过一个隐囊就往朱翊钧身上砸过去,迁怒道:“为什么要选九嫔?!为什么要将我留宫!为什么要封嫔!”
隐囊里头塞满了棉絮,软软的砸在身上并不疼。朱翊钧走过去,在榻边坐下,把人搂在怀里,轻轻地抚拍着,“是,是朕不对。”郑梦境将头埋在他的胸口,两只手握成拳,一下下地打在他的胸口、背上,“为什么!都是你不好!都是你不好!”
朱翊钧把她抱得更紧,“嗯,都是我不好。”
郑梦境伏在他的怀里大声嚎啕,在生母过世之后,她就再不曾这般哭过了。
等她稍微平静后,朱翊钧轻声道:“朕许你在翊坤宫守孝,好不好?人前不行,人后,在翊坤宫,关上门来,都可以。不过只能一月,再不能多了。”
郑梦境抹着泪,声音哭得哑哑的,“谢陛下。”
不过最后,郑梦境还是没这么做。就好像朱翊钧必须做出妥协一样,她也是。身在局中,站于最高处,他们谁都身不由己。
在翊坤宫等待的日子,便是一刻都好似过了一年那么久。郑梦境终于把兄长给等来了。
郑国泰是一个人来的,并没带自己的妻子。郑承宪已经叶落归根,入土为安,但家里还有些事需要处理。郑国泰不想面对,将所有的琐事都一股脑儿地抛给了宋氏。
郑梦境很想令人把屏风撤了,好好看看近十年未曾蒙面的兄长。她动了动嘴唇,还是没开口。
刘带金站得远一些,能从屏风边上看清郑国泰的模样。这个男人比几年前入宫的时候,要老了许多,鬓边甚至都开始有了白发。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,放在郑梦境的脸上。虽然皇贵妃的两鬓已经染了色,但假的到底是假的。
这两兄妹,倒都是操心的命。
郑国泰缓缓跪下,额头触地,“娘娘。”
郑梦境张嘴想说“起来”,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的根本就没法儿出声。刘带金赶紧取了一粒丸药放在她的手心,清凉的药丸入口即化,她的喉咙舒服了许多。
“起来吧。”
郑国泰听出妹妹的声音与记忆中的很是不一样,鼻子有些发酸。这几年,不独他们父子在外奔波辛苦,想来妹妹在宫里也不是过得很舒坦。他回京后,宋氏将一些与郑梦境有关的事都与他说了。郑国泰纵气,也无奈——他有什么能和那些官僚们争的呢。
想当年离京时,他还心心念念地想着要封个伯,如今走南闯北见得多了,却是不再想起了。
郑梦境见兄长在绣墩上坐下,清了清干痒的嗓子,“如今家里,只剩下我们兄妹俩了。”
郑国泰沉默了一会儿,点点头。
多年不见,兄妹俩竟一时都无话。明明心里不知有多少事儿想和对方说的。
郑梦境在屏风这头低着头,拧着手指,红着眼圈,想和兄长道声歉。父亲死在外边儿,有一半儿的原因是在于她,可自己却不能为他们带去一星半点的好处。
不过郑国泰显然比他的妹妹要耐不住性子。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,“娘娘,这是爹临终前让我亲自交给你的。他说不放心走驿站。原本要不是身子拖着,他早就想回京一趟了。”
郑梦境擦了擦眼角的泪,从刘带金的手里把信接过来。
信一入手,就沉沉的,厚厚的。郑梦境敏锐地察觉到,这不单单是一封家书那么简单。她并不急着拆了看,问郑国泰,“父亲……可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的?”
郑国泰很难得地叹了口气,“父亲和我都猜到娘娘见了信之后会怎么想,怎么做。但我俩都觉得,不妥。”他大着胆子将绣墩挪近屏风,低声道,“利近万倍,树大根深。就是陛下,也轻易动不得。”
话说得并不算很隐晦,郑梦境听了就知道郑国泰指的是什么。这世上,还有什么是朱翊钧都撼动不了的呢。不是规矩,不是礼法,不是李太后。
是朝中的百官们。
郑梦境将信拆了,一张一张仔细看着。刘带金双目直视前方,丝毫不曾瞥上一眼。郑国泰捧着茶,小口小口地嘬着,并不催促。
信很长,将近三十页。郑承宪写得很详细,每至一地,必将当地的情况摸得透彻。本地最有势力的乡绅是谁,与朝中何人是什么关系,家中明面上经营的是什么,暗中又经营的是什么。信上一一列出。
他们俩父子打着皇商的名义,起先被那些人忌惮和排挤,以为是来掀底的。后来彼此做生意,相熟了之后,便有意介绍他们做一些“不法之事”。郑承宪和郑国泰很“上道”,言明只为利,大家彼此的合作都很愉快。那些乡绅也开始透露出了些许来。随着越来越深入的了解,他们也越来越清楚大明朝如今岌岌可危的情形。
明太|祖开国初期,大力支持荒田的开垦,并颁布了数条法令扶持民间对农桑的种植。民间有田五亩,必种桑、麻、棉各半亩,否则就要纳绢布、棉布或麻布各一匹。大明朝轻视商贾,商税偏低,大都三十取一,五十取一。
获得优免的士大夫家多以纺织求利。
当年文忠公清丈土地,得罪的便是诸多的同僚,和当地的乡绅。这些人有钱,有权,在当地有势。在其生前翻不出浪花,死了之后,难道还不能落井下石么。
整个大明的钱,就掌握在这些人的手里。穷人纳粮,富人纳凉。
文忠公清丈时,曾出过一件事。文忠公本家在江陵,田产约有七十余石,可在县衙登记的,却被优免了六百四十余石。这些多出来的田产,大都是张家的族人借其名号一体优免的,还有僮仆将私田混入其中,甚至还有一些张家根本不认识的人的——都是江陵当地的乡绅贿赂小吏后,蒙混其中,逃避赋税。
窥一而知十。朝中不乏富户之子为官的。
就像郑国泰和郑承宪说的那样,朱翊钧根本动不了他们,甚至都不能提出要改革商税。若是一起个头,便会即刻有人说这是与民争利,不可为。
可实际上呢,盐、酒、茶,这些民间真正日常用到的必需品,全部都是官营。为了打击私盐,每年国库不知道要拨下去多少银子。
难道这些,就不是与民争利了吗?
郑梦境越想越气,将一叠纸砸在手边的桌上,“实是可笑!”
“娘娘息怒。”郑国泰叹道,“彼时我方知这些,亦是这般想的。”
郑梦境咬着指甲,难道这事儿就没有旁的法子了吗?就这么、这么看着国蠹们吃空整个大明朝,然后跪迎后金入关?
“兄长此次会在家里住多久?”郑梦境想知道郑国泰留在直隶住多久,这件事怕还是得经常让他进宫来多问问细节才行。
郑国泰苍白一笑,“我已向陛下辞了皇商一职,父亲的千户并非世袭,如今身上无官无职。我想着,正好给父亲守三年的孝。”
“这样也好。”郑梦境叹道,“记得替我多烧些纸钱。”
郑国泰应下,又道:“娘娘可知道,陛下赐了郑家一所宅子,就在京城。”
郑梦境挑眉,“陛下不曾同我提起。”她又问,“是在何处的宅子?”
郑国泰笑道:“就在原文忠公家附近不远,宅子不大,也就三进,不过家里尽够住了。”
郑梦境点点头,“这也是兄长多年行商的辛苦,该得的。就是不给,我也要跟陛下讨。”
郑国泰连连摆手,“别别。”他的声音有些苦涩,“我知道你在宫里不容易,以后,别再为了家里头要什么赏了。家里现在有钱了,也不缺那些虚的。你在宫里过得好好儿的,我那几个……好好儿的,就行。”
“嗯。”郑梦境的手捏了下帕子。
郑国泰强笑道:“等爹的丧事了了,我就同你嫂子搬来京里,往后咱们走动也能多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