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上,朱常洵一直抬头望着皇兄的侧脸。虽然皇兄的脸上很少有表情,但朱常洵就是知道,皇兄心里很失望,很难过。可他不知道为什么,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皇兄高兴起来。
三岁的朱常洵,头一次意识到,这个世上有那么多事情,是他所力所不能及的,无法称心如意的。
倒是朱常溆途中分了心,看朱常洵皱着眉头吃手指,便从怀中取了丝帕来,将人指头从嘴里拿出来擦干上面的口水。“到了书房可万万不能再吃手指了。”他板着脸恐吓道,“先生们凶得很,看见了就要叫你吃板子的。”说着,他手空挥了几下,脸上表情略带着狰狞,“就这么打你。”
朱常洵果然被吓到,赶紧把手背到身后去,乖乖道:“洵儿乖,洵儿不吃。”虽然他是个老油条,不知道已经被郑梦境给打了多少次屁股了,但还是会怕疼的。尤其听说皇兄一直在先生们跟前表现很好,自己要是丢了皇兄的脸,那可不成。
朱常溆满意地点点头,收回了心思。他并非不知道郑梦境让自己藏拙的意图究竟是什么,只是环顾四周,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两位兄弟都太不争气了。他不愿意将大明的未来交予此二人中任何一个的手里。
大明的太子,只能是他,朱常溆。在他决定抛弃自己的曾经时,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,甚至给自己的未来精心设计好了。
但老天爷,总是不遂人愿。
朱常溆的嘴角轻轻上钩,露出一抹嘲讽来。不过就是这样,才有趣。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自己想要走的这条路。
这一天,郑梦境都在出神,想着自己的决定是否是正确的。但想到几十年的亡国,她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内心。只有将嫡子扶上太子的位置,才是最有利于大明的未来的。没有了旷日持久的国本之争,大明朝的内耗就会减小很多,无论怎样,都能保证继续苟延残喘下去。
当然,苟延残喘并非郑梦境的目标。她认为,只有再来一个中兴,才能保证历史偏离原本的轨迹。起码在自己闭上眼之前,大明还是好好儿的。
做了一天的思想准备,郑梦境终于觉得自己调整好了心态,可以迎接兄弟俩的归来了。
在翘首企盼之下,朱常溆牵着朱常洵的手,慢慢地出现了宫道上。听见宫人的回报,郑梦境赶忙理了理衣裙,深呼吸了几次,打起精神来,让自己笑起来。
不管怎么说,今日可是朱常洵的第一天上课。不知道他有没有不听话,叫先生给打了板子。
三岁前每天都能看到母妃,突然这个习惯没打破了。朱常洵觉得自己不是非常习惯。头一次,他回到宫里松开了朱常溆的手,跑向了郑梦境。“母妃,洵儿好想你。”他赖在郑梦境的怀里撒娇,“母妃有没有想洵儿呀。”
郑梦境狠狠亲了一口儿子,“母妃当然想了。”她稍稍离开一些,故意板着脸,“今日上学,可曾好好听讲了?”
朱常洵扭扭捏捏地不肯说话,郑梦境眯着眼,一看就知道儿子今日必定是又皮痒想挨板子了。“先生课上没舍得打你吧?没关系,母妃来。”不等郑梦境唤来宫人送上板子,朱常洵就搂着她的脖子,把话题岔开,“母妃,三皇兄好笨哦。”
郑梦境一愣,“怎么了?”
朱常洵噘着嘴,“今日先生一到,就先问我和三皇兄,有没有把《笠翁对韵》给背下来。”朱常洵挺起了小胸脯,“洵儿早就会背了。”他心虚地看看边上的朱常溆,见皇兄没拆穿自己,心里直乐呵。
他能将书给背下来,还得亏是朱常溆坑蒙拐骗,硬生生逼着的。
但不管过程怎么样,起码自己会背了呀。
朱常洵把胸脯挺得更高,“但是三皇兄却背不下来呢。那么简单,他只能背出几篇,就不行了。后面磕磕绊绊的,全给背乱了。”他乐滋滋地向郑梦境求夸奖,“洵儿厉害吧,母妃快夸我。”
郑梦境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嘴上哄道:“洵儿真是厉害。”心里却想着,难道中宫不曾提前教授吗?可看中宫柔中带刚的好强脾性,并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。朱轩媖可是五岁就开始学女红了,反观朱轩姝都快六岁了,自己压根儿就动过这个念头。
莫非……嫡子的资质真的差成这样?
郑梦境看了看一直闷声不响的朱常溆,在对上了他的眼睛后,心虚地飞快收回视线。
朱常洵还赖在母妃怀里撒着娇,“母妃母妃,你说洵儿都这么厉害了,是不是以后就可以不用去书房上课了呀?”
郑梦境脑子都没过,和朱常溆异口同声地回绝,“不行!”
语气之斩钉截铁,让朱常洵的眼里迅速积起了水汽。刚刚他在路上磨着皇兄说了好几次,皇兄也没松口。没想到母妃也……
自己真是好惨!
朱常洵在郑梦境的怀里不断扭动着,“母妃,你就别让我去了吧。上学可闷了。”先生们就会照本宣科,让他们跟着一块儿读书,说什么书读百遍其义自见。他读累了也不让休息,想偷偷和皇兄传个小纸条说说话儿吧,皇兄收了纸条,拧巴拧巴就给揉成小团扔边上去,看都不肯。一点都没有兄弟情谊!和以前那个允许自己每日抱大腿的皇兄完全不是同一个。
郑梦境冷眼瞥着朱常洵,“闷?你倒说说,什么不闷?”朱常洵两眼放光,“扔沙包呀,射箭呀。一点儿都不闷!”他生怕郑梦境不信,跳下膝头,就要拉着郑梦境去看,“母妃,我跟你说,可好玩儿了,洵儿不骗你。我玩给你看。”
郑梦境不为所动,狠狠在儿子的额上戳了一下,“玩玩玩,整日就知道玩!今日先生布置了功课不曾?做功课去!”
朱常洵被骂得脖子一缩,灰溜溜地含着一泡泪回去自己屋子里。不多时又见他抱着文房四宝冲向了朱常溆的屋子,“我要跟皇兄一起做功课。”
郑梦境懒得理这个皮孩子,只提高了嗓门,喊了一句,“别想着你皇兄会帮你做功课。别说我不答应,就是他也不肯。”
朱常洵觉得自己眼泪都快下来,梗着脖子硬声道:“我才不要皇兄帮我做呢。”他俩笔迹都不一样,先生一看就看出来了,他可以让皇兄口述,自己记录,嘿嘿嘿。“我自己个儿会做!”
他气鼓鼓地抱着东西走进朱常溆的屋子,让宫人们在书桌边上再搬一张来,自己把笔墨纸砚摆上去,然后就一心一意地等着朱常溆过来。
郑梦境冷笑。自己做?她倒要看看这个不开窍的孩子怎么个自己做法。
朱常溆向郑梦境施礼,“母妃,那我就先回屋去写功课了。”
郑梦境张嘴想对他说什么,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,点点头,“去吧。”再三叮嘱,“别帮着你皇弟啊。”
朱常溆抿着嘴应了。他回到屋子,就看到朱常洵一脸放光地朝自己蹦过来,“皇兄皇兄,你教我怎么做好不好?”朱常溆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,“自己想。”
朱常洵不敢置信地摸着自己被点到的地方。
皇兄竟然真的见死不救?!
郑梦境在殿里等了一会儿,就轻手轻脚地往朱常溆的屋子里去。她贴在门边儿,偷偷往里看兄弟俩在做什么。
朱常溆倒是早就做完了功课,正在练字儿——是自己给自己额外加的作业。朱常洵捏着笔尖快干了墨汁的笔,不停地抓耳挠腮,衣服上脸上全是墨点,也不知道怎么沾上去的。
郑梦境在心里嘲笑了一下儿子后,让今日服侍朱常溆的两个小内监出来。
“今日二殿下在书房可有做什么?”郑梦境气势逼人,“嘴里敢扯一句谎,本宫就发落去浣衣局。”
两个小内监登时脸就白了。浣衣局是二十四衙门里头唯一一个不在宫内的地方,去了哪儿,可就再别想入宫了。听说浣衣局又累又苦,整日有洗不完的衣服。月俸还特别少,督工的老太监也是被发落过去的,整日都见不着一个好脸。
二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,想清楚了之后,对视一眼,就如实汇报了朱常溆今日的一言一行。
郑梦境听得很仔细,确定儿子没干什么多余的事,这才放下了心。看来儿子是真的懂事,想明白了。她把两个小太监放走了,临了还不忘警告他们一下。“若是殿下有什么不妥之处,务必要回报于本宫,否则……”未尽之言,令人胆战心惊。
内监连连点头,就差指天发誓了,这才总算消停。回到屋内,二人发现自己的背上冷飕飕的,全是方才出的冷汗,被风一吹,不禁又打了个冷战。
朱常溆一边练字,一边道:“若是累了病了,就赶紧去歇着。回头过了病气给主子,母妃不会饶过你们的。”
两人谢了恩,却并没有去休息,仍旧在屋内当差。
朱常溆用余光看了看他们,咬了一下唇,知道这是因为方才郑梦境的威胁。不过他也不担心,来日方长。收拢人心并不是一日即成的事。
一连几日都是风平浪静的,郑梦境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放下心来,和和气气地继续过好自己的小日子。只是她心里也明白,和朱常溆之间的相处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,裂缝不是那么容易补好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