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然中途有不少小插曲,但这次的满月宴总算还不错,起码宾客尽欢了。
不过风波远远没有结束。
首当其冲的就是朱翊钧的兴师问罪。
李太后在之前表现出太多对郑梦境的不满,朱翊钧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母亲在宴席上的举动是无意的。
他的要求也很明确,把彭氏交出来,由他处置。
这听上去并不过分,但李太后并不愿把人给出去。不说彭金花的按摩手法对她的眼疾有益,更重要的是,今日舍了一个忠心于自己的人,难保旁人寒心,以后开始对自己阳奉阴违起来。她心虽明,眼却不明,看不到许多东西。
再者,李太后年岁已是不小了。上了年纪,人就似乎变得特别脆弱起来,一有风吹草动,就在心里翻来覆去想半天。她觉得儿子上门来要人,是对自己不再孝顺,是把一个宠妃放在自己前面。
“彭氏纵有错,哀家自会处置,陛下不必费心。”李太后硬梆梆地道。
朱翊钧冷笑,“母亲还要将人护多久?一个小小奴婢就值当母亲这般,若今日她将姝儿害死,是不是母亲也觉得无碍?”
“陛下!”李太后大怒,“难道哀家在陛下眼中,就是个不分轻重,不知善恶之人吗?!”
“当众给皇贵妃难堪,殴打皇嗣,难道在母亲眼里就只是小事?”朱翊钧觉得齿寒。他不否认自己对朱轩姝有相处多了,爱屋及乌的感情,但今日换成任何一个孩子,哪怕是最不受他喜欢的朱常洛,他也绝不会善罢甘休。彭氏是在打整个皇室的脸面,而不仅仅是照着郑梦境的脸抽。
朱翊钧不敢想象,若是当时朱轩姝就此大闹,或者郑梦境没能将女儿哄住,场面会是什么样儿。前脚刚闹开,自己后脚就差了张宏送来晋封的内旨,外命妇会怎么想?只会觉得自己太过看重郑氏,是一个色迷心窍的后主。
一心想要励精图治的朱翊钧根本不愿意接受旁人对他这样的评价。
话说到这个份上,李太后知道不把人处置了是不可能的。她叹道:“哀家来处置彭氏吧。陛下……从慈宁宫拿了人,传出去到底不好听。”
朱翊钧很大方地也退了一步,“母亲有所决断便好。”他将手背在身后,显是等着李太后现在就当着面发话。
李太后暗暗咬着牙,喊道:“将彭氏拖去院里。”一字一顿地说出自己的决定,“打死。”
朱翊钧走到廊下,冷眼看着彭氏被打得没气,才回转向李太后告辞离去。
李太后听着儿子离去的声音,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,吐不出来,咽不下去。
田夫人看着内监将院中的尸体和血迹清理干净,艰难地咽下口水。她双手冰凉地走进殿里去,迈过门槛的时候差点绊住了。
“何事?”李太后不耐烦地问道,声音低沉沙哑。
田夫人一愣,这是她头一次听见李太后这样说话。
“娘娘,武清伯府来人了。”
李太后有些无力地往后面的椅背上靠。娘家每次入宫,都是来求赏的,他们根本就不顾及自己在宫里的处境,只一味索取。
难道自己和朱翊钧给他们的还不够吗?!
田夫人立了许久,都不见李太后说话。她偷偷地往上头看了一眼,旋即又觉得自己毋须这般小心——李太后根本看不清自己的这些小动作,胆子便大了起来,原本弓着的身子挺直了,直勾勾地盯着李太后。
李太后果然无所觉,“去把他们叫进来吧。”
这次,又想要什么了?还是犯了什么事,叫言官抓住了小尾巴?
李彩凤不知道自己还能给李家做多久的□□,精疲力尽的她此刻根本就不想见人。
武清伯府,到底是自己的娘家人。父亲临终的时候,最担心的就是李家日后怎么办。
李太后正想着李伟临终时的模样,心里正悲凉,就听见自己的嫂子一声响过一声的哭喊。
人还没到,说的话却声声入耳。
“娘娘,娘娘,您可得替我们做主啊!”
第38章
李彩凤听见声音就皱了眉头,自己这个嫂子自从做了武清伯夫人后,真是做事越来越没谱了。在宫里这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。
人还没见,心就先凉了三分。
武清伯夫人哭着从外头一路奔进来,直接拜在李彩凤的脚下,抱着她的腿哭个不停。不过脸上一点泪都见着。
李彩凤不耐烦见她这副做作样儿,“行了行了,有什么事,说吧。是不是又有言官弹劾了?”
武清伯夫人惊呼一声,“娘娘怎么这样说咱们?出去外头问问,谁人不知道咱们武清伯府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,就是怕叫人觉着咱们仗着外戚的身份,仗着太后娘娘和陛下的威名胡作非为。”
她从地上霍地站起来,双手叉腰,环顾整个殿中,利眼朝着服侍的都人们一个个盯过去,丝毫没有方才的的可怜模样。“谁?!是哪个不要脸的小蹄子在娘娘跟前挑拨是非的?是你?你?还是你?咱们武清伯府也是你们能说三道四的?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!”
李太后长叹一声,“行了!别咋咋呼呼的,你当慈宁宫是你为所欲为的武清伯府吗?”
武清伯夫人立刻就摆出伏低做小的模样,脸上满是委屈,“娘娘怎么这样说奴家?奴家还不都是为着武清伯府好……”
“够了!”李彩凤觉得自己只要和这嫂子说话,再好的心情都会变得无比糟糕,“说正事。”
武清伯夫人见李太后动了怒,便收起方才的做派,挨到她的身边咬耳朵,“娘娘可还记得老伯爷在时建的那处园子?”
李太后一思量,“清华园?”
武清伯夫人一拍手,“可不就是。”她絮叨道,“老伯爷生前不知花了多少银钱造清华园,好不容造成了,谁曾想没享几年福就走了。你哥哥打老伯爷去了后,心里一直惦念着,想起来就抹眼泪。后来想到老伯爷生前最爱念叨清华园,最后几年也住那儿,就带着咱一家子都住进去了。”
她小心观察着李太后的表情,说话用词语也越来越谨慎,“前些日子,你哥不过是想小小地办个赏花宴,谁晓得就被言官知道了,一封奏疏捅到了陛下面前。”
李太后冷哼一声,“小小花宴?”
武清伯夫人点头如捣蒜,“请的人不多,连女眷也就二十来个人。真的办的并不大。”又骂道,“那起子小人整日就晓得盯着咱们家,陛下虽然留中了,他还不依不饶地上疏。娘娘,这可不仅仅是骂咱们家,也是打娘娘的脸面啊。”
“花了多少银子。”李太后淡淡问。
“额……”武清伯夫人支支吾吾地,不太敢说。
“多少!”
武清伯夫人极小声地回道:“一、一千两……”
李太后勃然大怒,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地上,“一千两银子?!你跟我说只是‘小小地办了场花宴’,你哄不知事的孩子呢!”
“娘娘,”武清伯夫人赶忙道,“并不独是宴席花的钱。你哥特特地搜集了不少奇花异草,一部分留着宴席用,剩下的等着陛下千秋节的时候送进宫来呢。”
李太后侧过身子,背对着武清伯夫人,“少拿这些话来搪塞我!真当我不知道你们在宫外的行当?当年爹不满苏木折俸,竟同武清伯一同闹到内阁去,将朝廷官员打的头破血流。最后是谁出面的?是我!又有以次充好,私吞十五万两白银,冻死边疆十九名将士的事。是谁摆平的?还是我!”
李太后越说越觉得悲从中来,自己在宫里为了娘家费心费力多年,不知道替他们挡下多少祸水,背了多少黑锅。他们倒好,丝毫不吃教训,照样我行我素。想想李家的子孙,个个都如草包般,只知享乐,不知进取。
也不怪圣上宠爱郑贵妃。人家不仅送了闺女入宫服侍,自己还亲领了皇商之职,替私帑挣了不少钱。家里清清爽爽,从未听过有仗势欺人的事儿。
两厢一对比,李太后只觉得眼前发黑。
“娘娘,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,还提它做什么?!”武清伯夫人也叫小姑子说得生了一肚子气,“都是老伯爷手里的事儿了,武清伯可没做过什么。老子说要走,儿子还敢不从嘛。再说了,这两年武清伯上下已经够夹着尾巴做人的了,办个宴席怎么啦?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?”
前几年清算文忠公的时候,不还搜出来了几万两吗?元辅都是个不干净的,其余朝臣八成也好不到哪儿去。这年头谁还不贪个墨呀,也就海瑞那个大傻子,又傻又穷,见不得别人好,整日就四处抓人的小辫子。
李太后悲愤道:“你知道一千两银子在民间是几户人家的一年的嚼用吗?你还一副没什么的模样。你要知道,现在武清伯用的每一两银子,都是当年贪墨的那十五万两银子里头的!”
全都是沾着血的人命。
武清伯夫人被这般指着鼻子骂,火爆性子就忍不了了。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:“李彩凤,你可弄弄明白,当年要不是你大哥入宫做太监,哪里还能容你去裕王府做奴婢,早就不知道叫爹卖去哪个地主家做小妾了。是,你对李家是有恩,可你也想想李家这么多年来替你做了什么!你嫁给朱家不假,可你身上流的到底是李家的血。怎么,一朝成了凤凰就不认人了?要将咱们这些不富贵的穷亲戚都给撇去一旁,撒手不管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