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成梁的面色由苍白转为铁青,“不肖的逆子!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?!”
李如松转过身,目光紧盯着父亲。良久,他一字一句地道:“知道。可是父亲,我宁愿背负这不孝之名,也绝不会让李家毁在你的手中。”
李成梁喘着粗气,不断地用能杀死人的目光紧盯着儿子。
“父亲, 说句心里话,能自立为王的机会,我又何尝不心动。”李如松苦笑,“换做任何一人,我都会应允点头,抛弃所谓的忠君大义,按照父亲指的方向去走。可现在我们面对的是努|尔哈赤,唯有他,不行。他不是我们能利用的对象。”
李如松挺直了腰板,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的父亲,语气铿锵有力,“今日我便将这句话放在这里,父亲不必再对占下朝鲜有丝毫念想。只要我在的一日,就不会发生这种事。”
他望着不知是否该按照主子说的话去做的下人,“照我说的做,将书房的门给锁了,门口再叫两个人守着。一日三餐不可落下。老爷除了书房外头的这个院子,哪里都不许去。”
李成梁往前跨出一步,想要指责李如松,却感觉眼前一黑,天旋地转,赶忙扶了桌子稳住身形,一时间竟是连话都说不出。
李如松上前一步,想要搀住父亲,可最终还是收回了自己的动作。“父亲,你……好自为之。”
李成梁睁开眼,看见的便只剩下儿子头也不回的背影。他心中悲凉。
难道自己竟是做错了吗?!他错在何处?为了李家,他有做错过什么?!
李如松出了院子,怔怔发愣好一会儿,才慢慢转回自己的屋中去。走到一半,又心生倦意,不想去面对满屋的莺莺燕燕和吵闹的孩子。脚下一转,他便又往营地去了。
营地的外头就能清晰地听见火器响起的声音,有的比较轻,那是火铳,有的比较响,那是火炮。
李如松举手示意守卫的兵士免礼,不由自主地往朱常洵所在的火器营去。
烈日当头,朱常洵赤着膀子挥汗如雨。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指挥着麾下火器兵向前头的靶子进行攻击。有时因为火器研制比较粗糙,而产生了不稳定,他会走过去细细看了,一一进行调试。姿势不到位的兵士也手把手地纠正了姿势。
李如松有留意过朱常洵的那双手,刚来的时候,还是细滑无比,嫩得同豆腐一般——一双真正的皇子的手。可现在,这双手变得粗糙不堪,总是沾满了火器上的油墨,脏污得甚至再无法洗净。
曾经白皙的皮肤,在烈日的抚慰下,变得黝黑起来,身上的腱子肉一日比一日鼓起来。
朱常洵已经从一个天家娇生惯养的皇子,成了一名真正可以领兵奔赴前线的将士。
李如松看了他很久,心底问自己,他这是为了什么?为了能叫京师的皇太子知道他初心如故,始终如一吗?还是因为出于那一份,天家人的职责。
朱常洵早就被晒得有些晕了,还强撑着自己用心留意练兵,丝毫没有关注到边上的李如松站着那里,看了自己许久。
李如松不知站了多久,终于还是离开了。
李家除了自己,已无一人堪称良将,之后的路如何走下去,李如松自认看不清。他想,也许现在开始扶持朱常洵,待以后他兴许会念着这一份情谊,在关键时刻拉李家一把。
努|尔哈赤等了许久,都不见李成梁的动作,也不敢轻易派人去铁岭打探消息。思来想去,最终决定加快自己的脚步。
果然这外人,是靠不住的,天地之间唯有自己。
也许真的是老天爷要帮忙,努|尔哈赤的运气总不会太坏。他这头刚起了心思,另一边乌喇那拉部的额实泰就偷偷遣人过来送信。这个举动让努|尔哈赤不由挑眉,他的四女穆库什可是什么动作没有。
额实泰的心思努|尔哈赤心里很清楚,这个侄女自额恩哲被杀后,一门心思想要报仇。先前为着报仇的事,还和布占泰起了纷争。听说布占泰已经很久不进额实泰的帐篷了。
努|尔哈赤抹了一把脸,将来人唤进来。只要是对自己大业有助的,他全部照单全收。
为了能替妹妹报仇,额实泰也算是精心策划了许久。自与布占泰不和后,她便一直潜伏于乌喇那拉部。男人在大营里头说的事,女人们是不会知道的。
可这并不表示自己没有法子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。
为了能获取消息,额实泰愿意做一切事。重金贿赂也罢,委身于人也好。她全都不在乎。
就好像她的昂邦阿玛,阿玛,丈夫对额恩哲的死完全不放在心上那样。
男人们总说自己心怀天下,学着南蛮子们说一些“不拘小节”的话。可在额实泰的眼里,连自己的家人都护不住,还有什么天下可言!
既然你布占泰不愿出手,我自己也并非毫无办法。
草原上的男人很少会把女人当作真正的人来看,她们是自己的所有物,是自己的奴隶,可供自己随意驱使。
即便这个对象是努|尔哈赤的亲侄女也不例外。
床笫之间,是男人最放松的时候,也是额实泰最能获取情报的时候。一得到布占泰有意染指叶赫老女,与叶赫部联姻时,额实泰就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个消息送到了努|尔哈赤的手里。
乌喇那拉部有意与叶赫部联手,这个消息对努|尔哈赤而言不啻于是一个绝佳的出手机会。他原以为额实泰会看在过往的夫妻之情上对布占泰手下留情,现在看来,却是小看女人。
果然南边的汉人说的没错,最毒妇人心。无论曾经有过多少的甜言蜜语,最终还是抵挡不过利益的纠缠。
努|尔哈赤的嘴边噙着冷笑,目光透着血腥的意味。“点兵,拔营往乌喇那拉去。”
这一回,他可绝不会对布占泰手下留情。
如果时间还有剩的,努|尔哈赤并不介意利用布占泰来体现自己的大度。可现在不行了,听说李如松一直加紧操练辽东铁骑,还私自建造了火器营——大明朝的朝廷甚至都没有横加干涉。
这意味着什么?李如松已经完全得到了大明朝天子的信任。而这样的人,偏偏就是自己的敌人、对手,丝毫不能为己所用。
再加上密州过来的船只不断买走上等良马,甚至还放话说只要有优秀的种马,他们愿意出十倍价钱。
大明朝的商贾重利,难道蒙古、女真的商贾就不重利吗?无论自己私下如何阻止,都无法叫人抵御住对钱的欲望。
不能细想,不能细想。越往深处去想,努|尔哈赤就越发觉得心惊,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并不该于眼下发动战争。
可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,随着年纪的渐长,他已慢慢步入老年了,还能活多少岁,是个未知。他等不到大明朝衰败的那一天。
恐怕还没等来那一天,收到重创的辽东铁骑就会重振雄风,横扫辽东,无人可挡。还有那个火器营,现今尚未完全成气候。可再过几年呢?谁知道变数颇多的将来会发生什么。
他不能将所有的精力都耗在等待上,并非是因为自己等不起,而是形势逼人。
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
□□哈赤有的时候会想不明白,自己究竟做错了哪一步。细细回想起起事后的点点滴滴,没有一处是错的。原本明明有大好的时机可以供自己随意挑选,为何到了现在,却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呢?
努|尔哈赤跨上战马,领兵直扑乌喇那拉部。在斩下布占泰的首级时,他还是没能将这个问题给想明白。
额实泰站在丈夫的尸体边,眼中流不出一滴泪。
当年额恩哲怎么死的,如今她的丈夫也是怎么死的。这都是长生天的报应。
额实泰微微仰起脸,望着马上的昂邦阿玛。眼前这位沾满了血污的男子,是整个女真的战神。
可又有何用?无论布占泰死多少回,无论昂邦阿玛战胜多少次,额恩哲也再回不来了。
作者有话要说: 大家莫急,过几天就有大肥章了= - =
第205章
浙江贪墨案牵连甚广, 几乎整个浙江的官员都给牵扯进去了, 没有几个是干净的。
次辅朱赓因此事致仕,自京中将早就收拾好的行囊装上车,回老家会稽去了。离京的时候, 并没有人来送他。甚至连昔年交好的同窗、同僚都不见身影。
朱赓并不怨恨他们, 世态炎凉, 谁也不希望自己辛苦得来的官身自此毁于一旦。理智上可以接受, 但心里到底还是怨怼上了。
皇太子朱常溆在此时站出来,提议将先前观政的进士们下放至浙江授官。浙江巡抚这等要紧官职, 自然是轮不到他们, 不过一些□□品的小官儿,却是可以做做的。
内阁没意见, 吏部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自讨没趣, 悉数通过这个提议。
与此同时,熊廷弼根据自己在浙江训兵的经验, 撰写了一部奏疏上呈于天子面前。
朱翊钧只略扫过一眼, 就批复了,要求浙江明州的水师继续沿用熊廷弼的训兵之法,并意图推广与全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