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她现在哪里还有钱?!
今岁营生大好,朱轩媖见织坊生产力不够,便划了一笔钱去扩大织坊,将现有织坊附近的宅子都给租了下来。随后又添置了织机和人手。偏今岁蚕丝的收成不好, 导致丝价上涨得很厉害。
朱轩媖打听清楚今岁的丝价是不会降下来的,而且越往后越有上涨的驱使。她算了一笔账,若按照现在的步调倒是可以有条不紊地继续经营下去,手里剩下的钱也足以应付今岁了。可人家给了定金的布匹却是不能改价的,这般一来,利润就所剩无几了。
虽然知道京中的亲人自不会在意分红多少。可朱轩媖心里过不去,不管人家把这银子给了自己是为的什么,兴许只是觉着好玩儿,可自己都得尽力不是。
漳州城内是有福建商帮的,为着今岁江浙一带的丝价走高,几个织坊的东家不知聚了多少回。他们原想着请了朱轩媖来,可顾念着一大帮子都是老爷们,偏她一个妇道人家,传出去名声不大好,便歇了这心思。
后来是讨论出了个章程,推举出了个头儿,独个儿上门去寻朱轩媖,将他们的打算给说了。
这些人想的是,光一家,量不够大,恐怕难以压价。但若能将整个漳州城的大小织坊都聚起来,这要买的丝就是一大笔货。量多,人家也得看看情分给些便宜不是。
这些织坊老板也算是在漳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了,在当地经营多年,朱轩媖的织坊虽是势头大好的后起之秀,可终归不能和这些人比。顾念着自己还要在漳州城内继续做营生,同时也觉着这法子好,朱轩媖便点头愿意加入。
在确定究竟要买多少的时候,朱轩媖特地打听了一圈,又看看手里的余钱,唯恐之后的丝价涨的太离谱,便把钱全都给压了进去。
此事不独她一人这般做,余的织坊念及今岁丝价,看看形势,也都备着了一年的份。有些投机取巧的人还特地多备了。生意是说不准的,要是旁的人生意好,提前把丝给用完了,到时候自己比市价便宜些的价格卖了,就又是一笔进账。
事情倒也顺畅,江浙卖丝的乃是一个大户,讲究和气生财,见量大,果真给了低价。
消息刚传至漳州的时候,朱轩媖提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。想着今岁的丝价这般高,往后的漳缎价格也要提一些了。
还没想好究竟要提多少,就乐极生悲了。
因现在浙江明州开了市舶司,这匹丝量又大,平底船不好走,所以是从市舶司交了商船课税走的海路。还未出浙江海境,就叫海寇给劫了。
船上的人几乎死绝了,货也别提了,全都落到了海寇的手里。
朱轩媖听后当场就厥了过去。
那是自己所有的钱,所有的希望。
方永丰接管了漳州水师,现于沿海大小也算是个人物了。可这事儿偏不是出在福建海域的,他一个福建行省的水师,不能伸长了手过界。到时候叫人上一道弹劾奏疏,官丢了事小,可等林镇抚回来了,见水师全都换了人,他要如何交代?
现在的漳州水师凝聚了林海萍曾经的全部心血,方永丰绝不允许自己毁了。
偏史宾带着船队出了远海,一时半会儿且回不来。方永丰有心无力。独留朱轩媖一个人料理这事。
可要怎么料理?余钱全都没了,就连想要再贴钱去补都不行。也不是没想过先同旁的织坊先调用了丝来,可眼下大家都一样蒙受了巨大的损失,自己且顾不过来。有几家织坊直接就关了门,东家带着家人连夜逃了。
一时之间,漳州城内人心惶惶,每天都能听见织工的哭喊声。有几个家贫的,指望着织坊的工钱过日子,第二日上工见东家跑了,回去想不开,当下就吊死在了家中梁上。
漳州知府也算是个良心人,也为了自己个儿的政绩,不叫今岁得了个下,多次招拢了织坊东家一起商量法子。
但能有什么法子?叫衙门补贴银钱不成?去了几次后,漳州知府也觉得商量不出什么,只得另想法子,心里却是对浙江水师恨足了。这要是换成漳州的方永丰,哪个不长眼的敢撞上来?
有了漳州水师,福建沿海一带,已经很少有海寇上岸肆虐了。这也是叫漳州知府很是骄傲的一点,在同僚相聚的时候,走路都带着风。
因是女子,朱轩媖所以并不曾前去。一个人独坐在家中,连织坊都不敢去看。织坊的管事生怕东家关了门,领着织工堵在她家门口,要求朱轩媖先把这月的工钱给了。
朱轩媖用贴身的小钥匙将家中的用度取出来,擦着泪,一点点地算着。倒是足够付他们的工钱。可给了他们,自家靠什么吃?靠什么穿?又要怎么活?
事发后,漳州城一改往日的繁荣祥和,一时间极速萧条了下来。来往百姓的脸上不见笑,一个个都哭丧着脸,生怕下一个没了活计的就是自己。
徐光启这日难得回家,还没走近,就听见喧嚷声。他带着两个学生近前一看,吓得往后退了几步。乌压压的,全是人,将他家围成了铁桶一般,前后门都叫给堵住了,根本挤不进去。
“这是怎么了?”徐光启奇道,他在人群中见到几个熟面孔,正是妻子织坊的几个管事。“莫非你们师娘的织坊出了事?初阳,快去问问究竟怎么回事。”
孙元化点头,快步上前,谨慎地并不透露自己的身份,只向边缘的一个妇人打听。回来后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徐光启说明。
徐光启皱眉,努力挤进人群中,站在自家大门口。开口说话前,他先整了整被弄乱的衣冠,才道:“诸位,这般于我家门前,可是因织坊倒了?”
几个管事认出他来,顿时有些心虚,“不曾。”
“既不曾倒,那可有拖欠工钱?”徐光启的目光越来越冷。
“也……也不曾。”
人群开始慢慢往回退去,孙元化和张焘一起从后头挤到前边儿,站在先生的身后。
徐光启冷笑,“不曾关门,也不曾拖欠工钱。那你们这般聚众堵在我家门口,是想做什么?若是误了工,交不出货,赔给人家的银钱,你们打算出?”
有几个胆子小的掉头就跑了。
“到底是女流,头发长见识短,无事生非!”徐光启敛袖,“若再不散去做工,我便自去告官了。”
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,“就知道你们同官府坑瀣一气,没个好的。”
“说得对!把我们的血汗钱换来!不给本月的工钱,我们绝不开工!”
刁民!“无凭无据,血口喷人!”徐光启咬牙,将捏紧的拳头藏在袖中,气得全身发抖。明明不占理的事,偏要用歪理说嘴。他算是真正明白满身是嘴,也无处说理了。
“好!”徐光启点头,“你们既要工钱,便给你们。”他扭头看着孙元化,“今日是初几?”
孙元化低眉顺眼地弯腰,“七月初十。”
徐光启连声道好,“且算你们十日的工钱。”众人正要反抗,又听他道,“领了工钱,明日起就不用来上工来。”
管事和织工们一愣。他们是想要了工钱,好给自己做保障,可一点都不想没了活计。光靠这十日的工钱,能做什么事儿?现在漳州城大小织坊关的不要太多,徐家的织坊虽还不是最大的,可工钱给的算是顶多的了。
于他们而言,本就是手停口停。这要是真领了钱,往后再寻不到活计,可怎么办?
徐光启自然明白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,却一点都不想给他们面子。现下这节骨眼,谁不难?担心自家,并无什么大错。可做人不能仅想着自己,也得为旁人考虑考了。
若织坊仅仅是让几个管事上门,与朱轩媖和徐光启好声好气地说话,兴许这月钱给了也就给了。他们夫妻两个并非什么包藏祸心的恶人,虽然心知定会有人拿了工钱后,第二日就再不来上工,依旧还是会给了工钱以安人心。
但人家半分商量余地都没有,不给自家面子,那徐光启也不是什么好惹的。泥人且有三分脾气呢,真当他徐光启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强硬不起来??
徐光启冷冷扫了他们一眼,敲了敲门,何嬷嬷凑在门缝上往外看,见是徐光启,才小心翼翼地给开了门。“老爷回来了。”她声音极低,听起来怯生生的,“夫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哭呢,老爷快些去瞧瞧。”
徐光启心头一酸,却道:“且不忙去看她。”他吩咐道,“你去屋里取了凳子来,你们两个,去搬桌子。”转过身,看着还围在外头的织工,“把身上的银钱全都兑了,将签好的契全都拿来,报一个名字一个人来领钱。领完了,明日就不必再来了。”
管事和织工们傻了眼,他们并不曾想到徐光启真的说话算话,言出必行。这时候,再想反嘴,恐怕也来不及了。
有些织工自己本不想将事儿闹得这么僵,是被人赶鸭子上架,硬生生给拉来的。现在见自己要因此丢了活计,将那些怂恿自己的人给恨到了骨子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