熊廷弼不吭声,只顾着照料民众。
荆养智眯了眼,不依不饶地道:“这些百姓竟还愿意让你亲近,想来是不知道当年熊督学的丰功伟绩吧?”
不远处,朱轩姝刚把一个失了父母的孩子哄睡了,直起酸涩的腰板, 偷偷朝熊廷弼那儿去看,却见一位官员正同他说些什么。起先也并不当一回事,只作是昔日同僚寒暄,可后来见熊廷弼和那人的表情,就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。
熊廷弼和荆养智的事儿,还得牵扯到当年他杖责童生致死上头。荆养智在童生死后,不断上疏,与熊廷弼彼此攻讦,最终被气得辞官回乡。这回又在京中相见,想来对方大概在什么时候又重新起复了吧。
熊廷弼很不愿搭理他,当年的事,且不说谁对谁错,现下再纠结也没有任何必要。眼下百姓受难,自己也无心回击,只当是耳旁风。
荆养智见他不理人,越发说得起劲。“这回入京是为了补官缺而来的吧?啧啧,看看你而今的打扮,真真是辱没了斯文。”
朱轩姝过来的时候,正好听见后面“辱没斯文”四个字,当即大怒。她行至荆养智面前,扬了下巴用鼻子打量人。“看你身上的补子,七品官儿?”她冷哼,“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吧?真真是一张利嘴,也不知素日里究竟为民请了多少命。”
荆养智不傻,当即听出朱轩姝其中的讽刺之意来,不由跳脚。“尔为何人?!竟在此大放厥词。妇道人家不居后宅,反倒在人前大放厥词!真真是世风日下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就被人从后头踢了膝盖,“扑通”跪在了水坑里。
“见了殿下尚不知行礼,竟出言侮辱!该当何罪?”
荆养智呸了几下不小心溅进嘴里的泥水,在锦衣卫的压制下,抬头去看高高在上的朱轩姝,狐疑道:“殿下?”
朱轩姝弯了嘴角,“受父皇恩典,封号云和。”
荆养智登时愣在当场,怎么也没想到金枝玉叶的公主会出现在这等遍是贫民的地方。就不怕自己给染疾了?!
“大放厥词?辱没斯文?恐怕御史大人才是你口中所说之人吧?”朱轩姝垂首看着跪在水中的荆养智,“身穿官服巡视,见民众受难,不施以援手便罢,还出言侮辱相助之人。御史大人是不是平时弹劾人惯了?都不知道怎么好好说话了?”
朱轩姝一吐胸中恶气,就不愿再继续搭理这人。她抬眼想和熊廷弼说话,却发现对方已经不见了人影。
四处寻了一回,懵了的朱轩姝才想起来。自己方才将身份给透露了。
熊廷弼匆匆回了家,外头大雨声响得将灯烛不断发出的“哔啵”给盖住了。她……竟然是公主?!
要提起云和公主,京中就没有人不知道的。大明朝开国以来,头一位和离的公主,当今天子和中宫的掌上明珠,皇太子的亲姐姐。虽非嫡女,远胜嫡女。
熊廷弼缓缓坐在凳子上,嘴中喃喃道:“怪不得,怪不得……”
她说自己和离,问自己是不是嫌弃,却偏偏打扮得不像寻常妇人。总是含糊着不愿告诉自己究竟家住何处,来京中走的又是哪家亲戚。
又有哪家闺秀,能同她这般自有,总时时出门?
明明多的是疑点,可自己却叫情爱给迷住了心眼,半点儿没看出来。
熊廷弼苦笑着摇头,手扶着额头,闭上眼。
原本,他打算等自己补了官之后,京中雨停,再备下厚礼,上门提亲。
现在看来,却是不必了。
熊廷弼咬着牙根,“咔咔”作响。他甚至想过许许多多,他们婚后会有的生活。
她会随着自己一同赴任,虽然任中事务繁多,自己必以百姓为先。但休沐的时候,可以领着她去看遍周围的山水。女子禁锢于后宅之中,实是可怜,竟见不得这大明朝的锦绣山河。
婚后不知多久,也许一年,也许三年,或者更久一些,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,也是自己第一个孩子。有她这样心存善念的好女子,又识文断字,必能和自己一起教好孩子,日后继承自己的衣钵,再考个双解元。
就是个生个女子也无妨,顶好是长得像她。到时候十里八乡的媒人都会求娶他们的女儿,他一定要挑个最好的女婿。若是女婿有心入朝,他自当为其打点,若执意从武,就将自己的满身功夫都教与他。
他们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,会过得很幸福。自己一定会竭尽所能,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。她的一切,都足以让自己奉上全副身心。
为什么,偏偏是公主?
泪水从熊廷弼的指缝间流出来。
为什么?
朱轩姝连日来辗转各个灾民的聚集所,却都没能见着熊廷弼。她知道,他在躲着自己。只因她是公主。
明明他们是最不可能结成夫妻的。却偏偏看对了眼,成就了这一场孽缘。
京中的大雨已经停了。可朱轩姝脸上的泪却没有停止。她不甘心就这么放手,这是自己好不容易盼来的缘分。
熊廷弼家外,一连三天,都会有一辆马车停在外头。车上的人从不下来叨扰,日出过来,日落而归。
熊廷弼知道车上的人是谁,可就是不出去见面。直到今天,他收到了旨意,自己又重新成为了都察院的监察御史。
一切都该尘埃落定了。
熊廷弼将圣旨收好,深吸了一口气。他走到门前,踌躇了一会儿,将门打开。
自己该和公主说清楚,他们是……不会有可能的。
熊廷弼走到车前,拱手施礼。“殿下。”
车中静默了一会儿,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气。“你终于肯来见我了。”朱轩姝挑起帘子,不过几日的功夫,她就瘦了一大圈,憔悴得很。
熊廷弼犹豫了下,外面终归不是说话的地方。“还请殿下移步,入寒舍一谈。”
朱轩姝放下帘子,过了一会儿自车上下来,跟着熊廷弼去了宅子里面。
为了防止被人知道,吴赞女并未从车上下来,而是叫了个锦衣卫在门外把风。
朱轩姝一进去,眼睛就黏在熊廷弼的身上,饥渴地一寸寸看着。眼泪扑簌簌地从脸上滚落,“你竟舍得丢下奴家一人?”
熊廷弼别过脸,“飞白何德何能,竟入了殿下的眼。殿下乃金枝玉叶,也不该……再继续轻贱自己。”
朱轩姝伸手想拉住熊廷弼的衣服,又情怯地放下手。“在你面前,我从不曾觉得自己有什么轻贱的。”她声音轻极了,却又能叫熊廷弼听清她的一字一句,“心悦你,并非自轻自贱之事。”
熊廷弼并不敢去看她,唯恐自己看上一眼就心软了,甘心抛弃功名,追随而去。可他堂堂七尺男儿,心中又岂能仅存儿女情长,这天下,这万民,北夷还在不断地侵扰大明朝的边疆。他不能让自己的脚步停驻于此。
“殿下的情意。”熊廷弼深吸一口气,将眼泪都憋回去,“熊某只能……”
朱轩姝尖声道:“我不听!”她捂着自己的耳朵,“我不要从你口中听见决绝之意。”她用泪眼逼视着熊廷弼,“你是在意官职吗?是怕你我二人结缡后,只能困守于一府之中,无法实现你心中的抱负吗?”
“你、你我二人,本就不该有这份绮念。”熊廷弼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来,“殿下请回。今日之后,我与殿下,唯君臣之情,别无二念。”
朱轩姝放下捂着耳朵的手,眼中满是不信。“你看着我的眼睛,再对我说一次。”
熊廷弼转过来,可仍旧不敢抬眼看,“今日之后,我与殿下,唯君臣之情,别无……”
“我让你看着我的眼睛!”朱轩姝疾步走上前,贴近熊廷弼。她甚至能感受到熊廷弼的呼吸,每一呼都吹动着她的心湖,每一吸都带走了她的情念。“明明心中不舍,为何偏要说出这等违心之言?!”
熊廷弼咬紧了牙关,不肯说半个字。
朱轩姝见他这模样,登时软了心肠,哀求道:“若我愿弃了公主的身份,你可愿与我结为夫妻,携手此生?”
熊廷弼知道,这时候最为正确的答案是“否”,他不能再继续给云和公主任何绮念。唯有快刀斩乱麻的一刀两断,才是最好的做法。可他的嘴却快了一步。
“自当愿意。”
朱轩姝含泪点头,“好。”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痕,“有你这句话,便是日后千难万险,我也甘之如饴。”
熊廷弼伸手想拦住离开的朱轩姝。指尖在华贵的妆花缎上拂过,却什么都没抓住。
京师还没来得及高兴老天爷终于停了雨,就又有一件事爆了出来。当今圣上的爱女云和公主看中了监察御史熊廷弼,执意要嫁。
这哪里能成?!
不少朝臣还未来得及打听清楚虚实,就先上疏或是直接觐见天子,要求圣上约束公主。
朱翊钧心里也烦得很,什么话都不想说,当下就把人给赶出去,奏疏也统统留中。
宫外的熊廷弼有些担心,他自己被同僚讥讽倒是其次,自己行得正,坐得端,哪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?自来人言可畏,可他偏偏就不畏惧。只是那日后,就再不见云和公主,倒是令他颇有些茶饭不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