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翊钧又对张宏道:“上坤宁宫叫个小儿太医过来,时时看着皇次女,莫要叫她也生了病。”
吩咐完诸事,朱翊钧不由深思。先是皇长女,再是皇后,如今皇五女也病殁。宫中有鬼祟为伥?是不是去差人去五台山和武当山请高僧祈福为妙?
心思一转,又将皇五女病殁之事与天旱联系起来。
难道真要下罪己诏?
朱翊钧心里一阵恶心。
张宏观其色,便猜到他的想法,心道幸好昨夜拦了那小太监,自己又将皇五女病殁的时间往后推到了今日。应是无大碍了。
皇五女出生五月便殁逝的消息传出后,同样诞育皇女的王荣妃便没再上门了,整日闭门不出,生怕女儿也病了。
倒是王淑蓉不忌讳,照旧上门前来探望。得知朱翊钧当夜并未过来后,叹道:“必是德妃将人拦住了。妹妹可别忘了,她如今正怀着身子呢,既是怕了冲撞,恐也担忧陛下因此留宿。”
李德嫔咬紧了银牙,手中的丝帕被绞得快破了。
王淑蓉见目的达到,便不再多言,只宽慰她莫要太过伤心,再努力生下皇嗣才是正途。
也不知李德嫔听进去多少。
且说郑梦境先前听说利玛窦不日进京的消息后,算了算自己的产期,恰好在利玛窦入京后。
如此甚好,届时再说动三郎让利玛窦为自己诊治。若事情顺利,再荐于三郎同皇后。
只要嫡子出生,大明就会稳当许多。
但事事从来不遂人愿。郑梦境的算盘打得好,却挡不住前世所发生的事换了个头面,照旧找上门。
这日朱翊钧经过自乾清宫经过御花园,看着满园鲜花争奇斗艳,不由想着挑着折几朵带上去看郑梦境。
行至园中,却见火光隐隐。他皱眉走了过去,“何人再次生火,若是走水可是必会受责罚的。”
蹲在地上的李德嫔慌忙转过头,脸上盈眶泪水顺着下巴滴落,手中的纸钱随风散了一地。
“是德嫔啊。”朱翊钧面色稍霁,看着地上的纸钱,他沉声道,“是替姞儿烧的?”
李德嫔缓缓点头,“姞儿尚未下葬,奴家念着母女情分一场,总归放不下。”
朱翊钧看着眼前面容憔悴的李德嫔,比照当日随仪仗而行如花女子,心里一软。“朕以选了金山为姞儿的灵地。你莫要太过伤心,伤了身子便不好了。”
李德嫔低低应了一声,起身行礼,“谢陛下。”
朱翊钧点点头,手里拿着折下的花正欲离开,却被叫住。
“陛下,可否陪奴家饮几杯薄酒。”李德嫔慢慢走上前,盈满了泪水的双眼楚楚可怜,“姞儿与我们有缘无分,且饮几杯,权作全了这情谊。”
“好。”这是朱翊钧第一次经历孩子的殁逝,心里知道这是常事,可难免怅然,当下应允。
两人于不远处的凉亭坐下,李德嫔早就备好了酒菜。她一面替朱翊钧斟酒,一面说着女儿生前的趣事。
几杯下肚,朱翊钧便有了醉意。
李德嫔又替他满斟一杯,“陛下且用了这一杯。”
朱翊钧仰头喝下,“此处风大,德嫔快些回宫歇着吧。”
“诺。”李德嫔远望着朱翊钧离开的踉跄背影,眼中闪过阴狠之色。
“小梦!小梦!”朱翊钧在内监的搀扶下,踉跄地走到翊坤宫前。他瞪大眼好不容易认清了宫门上的匾额,便大声喊了出来。
郑梦境正在殿内缝制婴孩的襁褓,听见朱翊钧的叫声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三郎极少在人前这般亲昵地叫她。
事有反常必为妖。
郑梦境还不待细想,就出了殿去迎朱翊钧进来。
朱翊钧在院中看到郑梦境,高兴地几下挣开内监,跑上去献宝,“小梦小梦,你看,这是朕特地给你折的,好不好看?”
郑梦境看着酒后犹如半大孩子般嬉闹的天子,眼皮子剧烈地跳动。
“好看,奴家多谢陛下。”她接过花枝,让刘带金去找个瓶子装起来。
朱翊钧往前一扑,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郑梦境的身上,将人压得差点摔了。“嘿嘿,朕就知道小梦会喜欢。”
郑梦境勉强站稳身子,朝刘带金吩咐,“速速去取醒酒汤来给陛下服用。”
刘带金福身称诺,不顾形象地提着裙裾就跑去小厨房。
“奴家扶陛下进去。外头风大,等会儿着凉了。”郑梦境吃力地调整了下姿势,扶着朱翊钧慢慢往里走,一面留心脚下,让自己别摔着了。
朱翊钧贴着她的耳朵,喷出的酒气浓的呛人,“小梦对朕真好,什么都替朕想。”
“陛下醉了。”郑梦境在上台阶的时候被绊了一下,差点摔了,赶紧喘着粗气站定。
张宏看不过去,上前劝道:“陛下,娘娘身子重着,老奴扶陛下进殿。”
朱翊钧赶忙挥开他,“走,走开!朕要小梦,你们都走开!”
张宏不敢违令,只得带着几个内监前前后后地虚张开手将他二人围住,以防不测。
朱翊钧把头搁在郑梦境的肩上,“咦,小梦怎么出了这么多汗?”他手忙脚乱地开始在怀里翻找丝帕,“朕寻丝帕给你擦擦。”
郑梦境只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,两只脚原就浮肿受不住力,朱翊钧乖乖跟着走还好,现下倚着自己乱动,根本走不了路。她脚下一滑,往边上走了半步,惊起满园的惊呼声。
“找到了!”朱翊钧嘿嘿笑着,拿了帕子把郑梦境往后面压,“朕给小梦擦擦。”
郑梦境再也挺不住,整个人都往后仰去。纵内监及时,可肚子的一侧还是重重地碰到了门槛上。
刘带金捧着洒了一半的醒酒汤过来,“哐当”一下就掉在地上。
“啊——”
不省人事的郑梦境裙下一片血迹。
第30章
郑氏不慎早产的消息飞快地传到了两宫太后的耳中。
李太后当下就遣人去趟坤宁宫,让王喜姐别不顾病体前往翊坤宫,另又派人去景阳宫叫王淑蓉前去。
一番安排下来再动身,李太后就到的有些晚了。
陈太后所居的仁寿宫比慈宁宫要远得多,但她一得到消息后,立马就唤来肩舆,赶着过来。她到时,翊坤宫上下正忙作一团,醉酒的朱翊钧已被抬进内殿,郑梦境叫都人们送进了产房。因是早产,本以为还早的稳婆还没挑好,现下也不知道去请谁来接生。太医倒是有人领了牌子去叫,却还没来。
按说郑梦境已有过一次生产,翊坤宫早有经验。但这次不同上次,乃是朱翊钧不慎将人推倒而引起的。宫人们心里慌得不行,怕事了之后被宫里主子们拿来发泄而丢了命。心里一怕,就是平日最冷静的刘带金都开始语无伦次,拿不定主意,乃至见了陈太后竟连行礼都忘了。
陈太后在宫里当摆设惯了,并不拘这些,当下也没责怪她。不过她到底是曾为裕王妃,也是嫡后,掌管宫务不在话下。有了她在,翊坤宫才有了主心骨,一声令下,立即便有人去做事。
陈太后见翊坤宫开始井井有条,不由暗中点头。还算是调教有方。现下唯一值得担心的,便是郑梦境能否平安。
她甚至已经对皇嗣能够平安诞下不抱任何希望。
早产最伤母身。妇人生产借不了旁力,仅能靠自己。若己身提不上一口气,不仅孩子会闷死在腹中,便是自己也会血流不止,气竭身亡。
陈太后对郑梦境的感观很不错。这是宫里为数不少的,不跟红顶白之人。她二人在王淑蓉生产前关系并不深,但经那一次后,郑梦境晨昏定省从未落下,哪怕大腹便便,在生朱轩姝的前一天还顶着风雨前往仁寿宫探望着凉的自己。吓得陈太后差点病情加重,却也更觉得郑梦境心意难得。
陈太后这次赶着过来,就是怕李太后先行而至,对太医说保小不保大。她不比诞育皇上和潞王的李太后风光,手中并无甚权力,二人多年面上貌合,也不过是因陈太后的退让。此事她不欲明着相争,为日后惹来麻烦。
但人,却是要救的。
陈太后到底在宫中多年,自有一套法子。先下手为强,便是其中之一。她以自己对李太后的了解,知晓她必会安排一番后才到翊坤宫,是以提前赶了来。
李太后到了之后,见陈太后诸事安排妥当,心下有些不喜,觉得自己被越过去了。多年以她意见为主已是习惯成自然,一朝改了,便浑身不自在。
“是我来晚了,幸好有姐姐在,将事儿都安排妥当。”李太后笑吟吟地过来,王淑蓉在一旁搀着她。
陈太后听出话中的机锋,并不硬碰硬地对上,只当自己没明白。“事急从权,我担心德妃有恙,是以稍作安排。”
李太后点点头,看着陈太后退居一旁,在侧首坐下,心中满意了。她扬声问道:“张宏何在?!”
张宏立于一旁,闻言几步站了出来,弓着身子听慈圣太后娘娘的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