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常洵放下了筷子,“是谁将我的身份透露出去的?”在救回李如松之前,整个李家军根本就没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,就连投于李家门下,也是他请了先前与舅舅做过营生的人牵的路,打的还是郑氏亲戚的名号。
张素娘动了动嘴唇,“男人之间的事,我不大懂。听哥哥提过一耳朵,好像是有人对你这次能升任什长有所怨言。”
“有怨言?他怎么不去自己救大公子呢。”朱常洵冷笑,“不过是自己没本事,又看不惯别人高升罢了。”
朱常洵已经不想再去回忆那次跟随李如松出征的事了。那与之前边境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同,伤亡实在太大了。昨日还与自己一同喝酒聊天的兄弟,转眼就身首异处。上旬还与自己吵闹的人,被万箭穿心,钉在了浑河边上。
朱常洵记不得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,他只知道李如松不能死,自己必须拼着一口气,将他从死人堆里带回去。
这是哥哥给他的信中写着的。北境离不开李如松。不仅因为他是李成梁的长子,更因为他是辽东一带屈指可数的几个可以与努|尔哈赤一战之人。
大明朝迟早要和女真一战。身处辽东的朱常洵比宫里的任何人的明白这一点。李如松之威,李家军之势乃是重中之重,大明朝离不开李家。而李成梁,已经老了,再没有多少年的时间留给这位老将。
朱常洵当年出阁听学读的那些书到底不是白读的。即便他当年再不用心,有郑梦境盯着,有朱常溆看着,底下还有个会看样学样,一不小心就教坏了的弟弟,朱常洵还是将那些先生们教的东西记了个五六成。原本在宫里的时候,还觉得这些没大用,现今在辽东,却深感自己当时没用心。
就连朱常溆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兵法之书,朱常洵都暗恨自己没能完全背下来。
要是能记得住,兴许这次追击鞑靼,就不会这么惨烈了。
张素娘捅了捅他,“你在想什么呢?这么用心的样子。”
“哦。”朱常洵回过神来,“我在想父皇母后,还有我的手足。”他笑眯眯地望着张素娘,“我有一个嫡亲的姐姐,比你大几岁吧。算算看……今年也该轮到她出嫁了。”
都耽搁了这么多年,父皇和母后一定会在今年定下驸马,让二皇姐出嫁的。可惜他这个做弟弟的没用,帮不上什么忙。
张素娘对宫里的事儿特别感兴趣,“你再说说嘛,宫里……是什么样儿的?”
朱常洵笑了笑,“其实父皇、母后很节俭,日常用膳也不过是比普通富户精细一些。统共就那些食材,御厨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。母后一日用膳,若是不带着我们一起,大概是四菜一汤。”他用手比了比,“听起来多,不过每碟就这么大,刚好够她吃。”
“有的时候就会吃得清淡些,自己动手做些爽脆的腌菜,配着清粥。父皇最喜欢吃母后亲手做的腌菜了,说是比御膳房的还要好吃。”朱常洵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怀念,“我和几个手足随了他们的性子,也不大欢喜在吃食上多挑剔。”
张素娘怯生生地问:“听说宫里的娘娘都长得美极了,是不是真的?”
朱常洵看着她脸上一点点的麻子和小小的雀斑,笑道:“宫里已经许久不曾选秀了,我见过的几个母妃,也算不算极美。其实吧,最美的反而并不会入宫。”
“为什么?”张素娘凑近,有些好奇,“不是说宫里选妃子的时候,都特别严苛吗?怎得不在容貌上挑剔?”
朱常洵挠挠头,“我没选妃过,所以也不知道严不严。不过慈圣皇祖母并不喜欢美貌的女子,怕带坏了父皇。你知道的,很多国朝都是因为君王垂怜美色而亡国的。”
“我、我不知道。”张素娘垂下眼,“我不识字。我哥哥倒是会写自己名字,但旁的也不会了。”穷人家,能吃饱饭就已是艰难,哪里来的闲钱去读书认字。
朱常洵将枕边的纸笔取来,用窗台上搁着的碟子润了润笔。落在纸上的墨色极淡,不过还是能看清楚。“这是你的名字。”朱常洵将笔放好,递给张素娘,“张素娘。”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。
张素娘的脸有些红,小心翼翼地收好。她的心怦怦乱跳,“谢谢你。”她歪着头,“你同他们说的皇子,都不一样。”
“哪里不一样?”朱常洵摸着下巴。呆在李家军的这些日子里,他倒是也听说了不少关于皇子藩王的传言,“其实藩王也有好的。河南的周王,还有已经除爵的郑王,都是好人。不过这世上,就是好人太少。”
“素娘!”外头传来张家哥哥不善的声音。
张素娘扬声应了,低声向朱常洵道,“那我可先回去啦,我哥哥找我了。”
“嗯。”
张素娘取了托盘和空碗,推开门出来,果然见到自家兄长站在外头,面色阴沉。
“你去见这小子做什么。”张东俊对妹妹接触朱常洵非常不满,“你忘了吗?要不是他……,那个皇帝老儿,我们的父母怎么会死?!”
张素娘不满道:“哥哥怎么这般说人家。朱大哥入了李家军后,可从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。之前救了大公子回来,哥哥不是还说人家英勇吗?怎得现在就换了这样的说辞。”
“何况,阿爹阿娘……是流民害死的,又不是天子下令诛杀的。”张素娘小声地替朱常洵平反,“哥哥这样公报私仇,迁怒于人,真的好吗?”
张东俊被她说得一噎,“总之,以后再不许你过来!”他苦口婆心地劝道,“你也到了该嫁娶的年纪了,我这还为你相着人呢。可别到时候让人觉得你同朱常洵有什么瓜葛,到时候会被人家嫌弃的。”
“嫌弃就嫌弃。我和朱大哥清清白白的,哪里就值得说嘴了?再说了,哥哥什里的大哥们,哪个伤着的时候我没伺候过?”张素娘把辫子一甩,扭头不去看哥哥,“这样小气巴拉胡乱猜忌人的汉子,我也不稀得嫁。”
张东俊望着妹妹离开的背影,身侧的手紧紧捏成拳头。是,阿爹阿娘的确是被流民杀的。可如果不是朝廷未能及时赈灾,又有贪官昧了赈灾款项,哪里会有这么多流民?
他们的父母,不就是因为官府发不出灾银,而不得不带着他们兄妹背井离乡去讨生活的么。
张东俊神色复杂地朝朱常洵的屋子看了一眼。
在不知道对方的皇子身份时,张东俊的确很看好这个人,甚至一度想把妹妹许配给他。相貌英俊,能文能武,还会使用火器。这样的人,就是在李家军里也难得挑出几个来。李如松多次夸过他,要不是因没有战功,怕早就提拔上去了。
军队里不知道有多少汉子想把姐妹嫁给他的。要不是冲着平日里关系好,张东俊还觉得自己开不了这个口。
当朱常洵拼了命将李如松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时候,整个李家军就没有一个人不佩服的。
李如松带出去三千骑兵,最后陆陆续续逃回来的,只有几人而已。朱常洵不仅全须全尾地回来了,还把总兵官给救了回来。醒来之后的李如松,开口第一句就是要见朱常洵。
这样的殊荣,这样的胆识。引得张东俊越发心动。素娘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,他一定要替父母照顾好她,给她选一个如意郎君。挑来拣去,这个朱常洵是最让他满意的那个。
不过这样的心动,仅仅维持到知道真相的那一天。
张东俊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。无论如何,他是不会把自己的妹妹嫁给杀父仇人的。
朱常洵呆在屋里,望着窗纸上的那个人影站了许久后离开。他默默地下床,将笔墨在桌上摆好,重新磨了墨。
父皇他们一定早就收到了鞑靼犯境,李如松重伤的消息。奏疏中不会提到自己,他必须立刻写信回去报平安。要是母后一直得不到自己的消息,一定会很伤心的。他不能承欢膝下已是不孝,万不能让母后再难过了。
手中的笔如有千斤之重,朱常洵想了许久,还是决定瞒着他们,就说自己并未参与此战,因身份低微一直在铁岭接受训练。
他过得很好,家人不必担忧。
哦,对了。还得恭喜二皇姐大婚。按着父皇的性子,大概会是定在明岁正月。自己要不要给皇姐带一点礼物?虽然宫里什么都有,但也是自己的一份心意。
朱常洵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,正是朱轩姝在他走之前赶出来的。里头的银票已是被拆出来妥善放好了。被贬为民,身边没了服侍的人,什么都得自己来。朱常洵觉得自己现在缝衣服的手艺,一定比二皇姐要好许多了。
毕竟二皇姐是那么不喜欢女红,能逃就逃。
朱常洵写好家书,小心地贴身放好,想着一会儿等不那么疼了,就出去找人送信。
可是现在还会有人愿意替他送信吗?在身份暴露之后。
自京城一路北上,到了铁岭投于李家军,再到现在血战归来。朱常洵没少听人说天家的不是。起初他还会想要辩驳,到了后来,就只沉默着在一边听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