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心隐当年得罪了文忠公,被寻了由头下狱处死。李贽师从何心隐,比其师荒诞益甚,为世人所痛心,哀叹王公创心学不易,而今几个弟子都是不守礼法,猖狂地令人生厌。
朱翊钧对李贽的印象不好,并非因为何心隐之故,乃是李贽本身就太过放诞。四处讲学本为好事,可总说些惊世骇俗的话就不好了。李贽的名言,譬如说焚书坑儒的秦始皇“千古一帝”,又称女子为帝的武后“政由己出,明察善断”是圣后。这些都是与时下风气完全大相径庭。
朱翊钧是支持广开言路,但并不希望李贽这样的人也来掺一脚。
朱常溆心中微动,“父皇觉得他不好,可儿臣觉得他再好不过。”
“哦?”朱翊钧挑眉,很是不以为然,“说来听听?”
“父皇,”朱常溆上前一步,“父皇可曾想过提高商税?”他就不信父亲不心动。
朱翊钧愣住了,李贽和提高商税又有什么干系?八竿子打不着。难道李贽还赞成朝廷提高商税不成?
怎么可能?!
李贽六世祖本为泉州巨商,靠私船行海事牟利,只是后来家道中落。一个商人之后,再明白不过朝廷少收商税的好处了,难不成还会支持?!
这个想法太过天方夜谭。
朱常溆之所以这么说,却是有他自己的道理的。李贽是万历三十年因时任首辅沈一贯的上疏而被下狱,而后自刎。无论是前世还是重生后,朱常溆都与他并无交集。
可在朱载堉透露出自己会招徕李贽入京授学后,朱常溆去细细打听了一番,还将李贽已经刊印的基本著作都看了。几番下来,对李贽就有了一个还算比较深入的了解。
朱常溆朝边上竖着耳朵偷听的马堂扫了眼,将目光重新放回朱翊钧的身上。“父皇可知,李贽曾说过,‘不言理财者,绝不能平治天下’。”
朱翊钧一愣,有些不确定地道:“李贽……支持重商?!”
好嘛,又是个同绝大多数人不一样的观点。
对朱翊钧而言,对现下的整个大明朝而言,重商的确是个正确之路,可想要做到这一点何其不易。李贽能想到,还敢说出来,这份胆量的确值得敬佩。
“不仅如此。”朱常溆笑道,“他还支持重武。”
朱翊钧眼前一亮,“其可为将才?”
朱常溆摇头,“非也。不过父皇,他所赞成的,都是我们现今最急需的,也是朝臣们最为反对的。父皇,我们需要李贽,非常需要。”他顿了顿,“李贽曾为官,不过之后就致仕了。想来官途并非他心中所欲。”
这样的人,钱财、爵位、官职,都是招徕不来的。
“不过势必会想要将自己毕生学说找个弟子悉数传授。”朱常溆狡黠一笑,“这难道不是眼下的绝佳机会吗?”
只要李贽在义学馆授学,每一个曾经在这里听他讲课的学子,都会在心中烙下一个痕迹。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,眼下这一点点,完全不起眼的水滴终究能汇聚在一起,成为一片汪洋大海。
朱常溆有几分把握,自己需要的只是熬。等这些人步入官途后,才是真正改变大明朝结局的契机。
第126章
儿子的话, 朱翊钧并非不心动。只是照这个说法算下去, 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。去义学馆的人大都是年方十五六岁, 等他们步入朝堂, 再一步步熬资历上来, 少说也要二十年。
朱翊钧想要的是现在就能看到成果,随着年岁渐大,耐心也越发少了起来。他的目光对上了面前的朱常溆,只看了一眼,就又收了回来。心里既有一种对儿子小小年纪就有这番心思手段的欣慰, 又有一种时不我待, 己身已老的感慨。
更有一种嫉妒,并不强烈, 却存在。朱翊钧自认,在朱常溆这个年纪的时候, 自己根本就不曾想过这么许多,彼时的自己还纠结于笙歌燕舞,哪个伶人的歌声更好听,如何逃脱母亲和张先生的管教,还有冯大伴的告小状。
朱常溆发现父亲看自己的目光变得非常复杂, 这是自己从未见过的。无论是从前世,还是重生后, 两任父亲从未这样看过自己。他无法体会朱翊钧此时的心情,也揣摩不透圣意。
只得将头低得越发低,做出一副谦恭的样子来。
朱翊钧缓和了一会儿, 目光变得温和了些,“你说的,倒也不错。不过时旷日久,容易产生太多变数。为今之计,是要着眼当下,想想有没有什么旁的法子,招徕人才效力。”
他心中一叹,现在才意识到,内廷外朝之中,有志之士太少,有才之人更是不多。且看一个历学,朝中唯有一个刑云路能站出来主持。旁的全是些闲散之人,诸如皇室的朱载堉、徐光启,还有西夷传教士利玛窦等人。
泱泱大明,难道真的就没有什么人才了?!朱翊钧不信,打心底不信。便是一百个,不,甚至一千个,乃至一万个人里,就不会有那么一个?能为己所用的?
朱常溆默然。纵他活了两辈子,于此事上头依旧束手无策。能想到的,都已经慢慢提出来,并着手去做了,可旁的……
朱常溆头一回生出和父亲一样的想法,他们都是凡人。纵有天子之名加身,亦不过凡夫俗子,逃不开生老病死。
父子俩正相对无言之际,一个小太监飞快地冲进启祥宫,在进殿的时候被门槛给绊住,一跤摔在朱常溆的后头,差点将他给撞了。
朱翊钧皱眉道:“出了什么事?!如此不知礼数!”说着就要叫人将这太监拉下去打,手刚抬起来,发现不对——这是翊坤宫的人。
莫非?!
莫非小梦出事了?!
朱翊钧从位置上站了起来,心都提到了嗓子口,堵着那儿,一个字都挤不出来,只发出“嗬嗬”的声音,胸口闷的慌,差点喘不上气。
朱常溆也认出他来,一把将人从地上拎起来,厉声道:“翊坤宫出了何事?!速速报来!”
那太监一张脸惨白,眼中看见的并非天子与太子,而是自翊坤宫正殿内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。刹那间,眼泪就成串地掉下来,声音抖得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,“陛、陛下,小爷。”未语先哭,“娘娘,娘娘,娘娘……”
朱常溆抓着他的衣襟,拼命摇着,几乎贴上对方的脸,吼道:“母后怎么了?!”
“娘娘,娘娘,生、生……”
后面的话不用这太监说,朱翊钧父子就知道了。
朱翊钧迭声叫着“请轿长!田义!马堂!快去备銮驾!太医呢?太医可去了翊坤宫不曾?!李建元今日可在宫中?!”
殿内无人应答,全都忙作一团。谁都知道皇后这胎怀得不易,几番见红。
更何况,预产期本在下旬,而今提前了一个月就发动了。凭先前的情况看,想要母子均安已是不易,倘若侥幸产下,怕是这早产之儿也难以存活太久,怕会早早夭折。
朱常溆安慰道:“父皇,李御医一直都在翊坤宫呆着,未曾出宫。现下母后当是刚发动,且不到时候,莫要慌神。”嘴上虽这般说,可白如纸的脸色却骗不了人。他心里也怕。
朱翊钧不再说话,只不断地喘着粗气,在殿里来回踱步。走了两三步,他就停下来,探头去看外头的銮驾备好了没有,步子越来越急,汗珠也越来越密。
宫人们心中惶惶然,生怕翊坤宫再跑来个什么人报信。若是翊坤宫出了岔子,陛下会不会从他们之中寻出气的。谁都想要活命,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倒霉,偏越怕越来什么。
刺耳的碎瓷声打断了宫人们窸窣的脚步声。不过没有人停下来,只有那个犯了事的都人浑身颤抖地跪在殿中,等候发落。
朱翊钧没理她,等马堂进来报銮驾备好了,立刻步履匆匆地出了殿。
朱常溆旋即跟上,在和那个都人擦肩而过之时,他停了下来,朝那女子看了一眼。“母后生产,不易见血,饶了她一条命吧。”
田义跟着应了声诺,朝那都人狠狠踢了一脚,“还不快谢小爷!”
都人煞白的面上这才有些血色,回过神来对着朱常溆的背影连连磕头。
田义冷哼一声,绕过她几步跟了上去。
去翊坤宫的路上,朱翊钧连番催促请轿长,让他们加快步子。翊坤宫的宫檐看似近在眼前,可这路却好似永远都走不到尽头。往常觉得不过一刻钟的路程,今日却仿佛走了一整天。
好不容易拐到了翊坤宫前的那道宫门,朱翊钧再也按捺不住,迭声让请轿长把銮驾放下来。还不等銮驾停稳,就从上头跳下来,飞快地跑向翊坤宫。
朱常溆跟在他后头,拖着那条废腿努力想跟上,却始终都差一大截。最后终于在宫门口追上了。
也并非是追上的,而是朱翊钧停了下来。
翊坤宫里一点都没有喧闹之声,反而死寂得厉害。没有人说话,只有宫人来回端着水盆自屋子进出的脚步声,还有风吹草木的声音。这种时候,往常听起来分外悦耳的鸟鸣成了声声催着人入鬼门关的鬼魅之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