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只能接着往下走。还有什么旁的法子不曾?”朱常溆苦笑,被封为太子后,他早已想过自己未来会是什么样的了。“不过倒也好,往后我要做的事起码不会太难。”
被舆论赋予了天命之后,朱常溆的一言一行都带上了迷幻的色彩,就好似庙里供着的菩萨一样。凡是他要做的事,自会有人赞成。毫无理由地赞成。
有人支持自然有人会反对。朱常溆早就想好了,从宗亲除籍开始必须得开始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。踏上科举之路的宗亲外戚不仅仅是听命于天子,他才是真正的领头人。只是此举虽好,但若过了头便会招来朱翊钧的怀疑与不满,认为自己等不及想要废除父亲的皇位。
朝有党争是大忌,对于身为太子的朱常溆而已,身涉其中亦是祸事。必须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到了极点才行。
郑梦境松了一口气,“你既然心里有数,我就不多说了。还是那句老话,凡事仔细些,总不会有大错。”
朱常溆点头,“母后放心,我尽知道的。”
旁的事郑梦境就不再多问了,她相信以朱常溆的能力可以做到。前世的朱常溆输在没有经验,也输在其力不逮做不到力挽狂澜的地步。现在同前世相比,大环境已经好了太多了,再加上朱常溆原本就有的勤勉,最终应该还是能做到的。
朱常溆正打算告退,就被郑梦境给叫住了。“母后还有事?”
郑梦境轻咬了一下唇,叹道:“我知你同周后感情笃深,可你终究还是要大婚的。”
朱常溆沉默了许久。他以为不会再有人提起这个女子了。“母后……是想起了去岁我同治儿说的话?”
当时他曾开玩笑地说自己心慕的女子已香消玉殒。如今郑梦境知道了原委,自然猜得出来。
果然,郑梦境点头,“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呢。周后虽好,可只有一个。你……心里得有数。”
朱常溆微微撇开脸,“母后放心,我会对太子妃好的。”之后也不想再多说什么,只朝郑梦境一拜,步履匆匆地离开了。
郑梦境叹了一声,她知道朱常溆并非在生自己的气,而是想起了周后,情难自已。
郑梦境见过周后,的确是个能入男人心中的一个好女子。可再好又有什么用?家国一破,终究还是叫碾入了尘土之中。
刘带金从外头走进来,“娘娘,田公公来问给皇太子选妃的事了。”
“让他等着,就说皇太子现在还小着呢,我舍不得。”郑梦境眼睛一翻,别开了视线。田义想拿这事来讨好朱常溆,怕是马屁拍在马腿上。
刘带金微垂了眉目,应了声诺就下去回话了。
朱常溆踉跄了几步出了翊坤宫的宫门,在肩舆前扶着单保站定。单保见皇太子浑身的汗,取了丝帕给他擦,嘴上不敢问,心里却在想,莫非是让娘娘给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?
“信王!信王!”
那个声音又一次在脑海中响起。
朱常溆甩了甩头,睁开紧闭的眼睛,“走吧,回慈庆宫去。”单保搀着他坐上肩舆,当中有一回险些给跌下来,“殿下可小心些!”
朱常溆朝他挥挥手,强迫自己定了神,尽量稳健地坐上肩舆。坐定后他吩咐道:“走吧。”
单保一躬身子,朝请轿长喝了一声,肩舆自平地抬起,缓缓离开。
回去的路上,那个声音还在朱常溆的脑子里不断回响着。听得多了,不知为何竟觉得双眼有些酸涩。朱常溆拿袖子遮住有些怕光的眼睛,后背颓丧地靠在肩舆的椅背上。
涌出的眼泪浸湿了袖口。
“信王,这位便是你以后的信王妃了。”
“奴家给信王见礼。”
“奴家早就让陛下听了奴家的劝,陛下不听,现下……再无挽回之地了。”
繁杂的声音一句接着一句向朱常溆涌来。在煤山自缢时的难以呼吸的感觉再一次袭上心头。
朱常溆摸着自己的脖子,那里没有白绫掐着。他轻轻动了动嘴角,露出一个奇异的笑来。总算他也是同皇后有了一样的体会。知道了那种无望。
回到慈庆宫,朱常溆摒退了殿中的人,浑浑噩噩地走到自己的床边,往上头一倒。
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浅笑着的女子,要说活泼,谈不上,有些拘谨,却也称得上大方。那女子朝自己恭敬地行了一礼,是宫礼,显见受过调|教了,但还是有些小错。再一转眼睛,边上出现一个头发蓬乱,哭得梨花带雨的妇人来。娇俏的女子与憔悴的妇人重叠在了一起,朝着朱常溆扑了过来。
朱常溆赶紧将眼睛睁开,胸口剧烈地起伏。
是一个梦,一个真实无比的梦。
第110章
朱常溆在床上躺了许久才起来。单保一直在殿外候着,见朱常溆从里殿走出来,赶紧迎上去。“小爷可是醒了。”
朱常溆“嗯”了一声,“怎么,有事?”
单保道:“无锡顾家有消息传来了。”说罢,低眉顺眼地低了头,一派恭顺的模样。
“唔。”朱常溆道,“顾家都充军了吧?”
单保回道:“是。”
总算是有一件好事了。朱常溆觉得方才堵在心口的那一股怨气都消散了。他没忘了前世最终是谁推了自己一把,东林党,东林书院,便是他们自己不跳出来,他也不会就此罢手。
如今没了顾宪成,本就还未成气候的东林书院想来再不会有什么大阵仗了。日后便是个个入朝为官,也翻不了什么大浪。
这样就好,太好了。
朱常溆站在阶上,望着乌云散去后的太阳,叫阳光刺痛了眼睛也不避开。看着太阳发了会儿怔,他闭上眼,眼泪未能涌出眼眶,却湿润了干涩的眼睛。
如此一来,自己也算是对得起皇后了。
无锡当地的书香世家因朝中为官的子弟牵连,一朝籍没。这个消息不用多传,无锡并不大,当地人是看着顾家被锦衣卫带走的。事情发生地太突然,整个无锡都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顾家就已经人去楼空了。
作为顾宪成的好友,高攀龙没出面相送。顾允成在京中做了什么事,他比普通百姓要了解的更多,根本不敢出面,生怕扯到了自己身上。他倒是不怕去陪好友,只是家中老小全靠着他一人为生,若是他没了,老母幼子就得流落街头饿肚子。
待风平浪静后,高攀龙再次回到东林书院,却发现平日人声鼎沸的书院中,此时门可罗雀,就连学堂中的读书声都寥寥无几。
不过一夜,东林书院就显出了破败之象。这个昔年靠好友四处奔走募捐银钱而重建的书院,即将重新回归以前的废墟。
高攀龙捏紧了拳头,背在身后,脚步沉重地走入书院。在学堂外驻足看了一会儿,他梗着喉咙往自己的屋子走去。屋中的案桌上已经摆了好几封书信,高攀龙就是不看都能知道上头写了什么,无非是先生们的辞呈罢了。
无论用的是什么理由,剖开了看,就是这么回事。
强忍着心里的愤怒与恶心,高攀龙压抑着想要将所有的辞呈都付之一炬的心情,坐在桌前盯着那些辞呈发愣。
没前往送好友离开,他已是心中过意不去。若是东林书院最终破败在了自己手中,他又要以何等面目去见好友。
门外匆匆脚步停下,外面的人似乎是想了许久,最终还是敲开了门,“高先生在吗?”
高攀龙动了下嘴唇,胡子抖了抖,嘶哑地道:“进来吧。”
进来的人高攀龙很是熟悉,是他亲自从浙江会稽请来的先生,专门教授宋史的。
不等那人说话,高攀龙就伸出手,手心朝上,“拿来吧。”
先生一愣,之后才反应过来高攀龙这是在向自己讨要辞呈。他老脸微红,抖着手将辞呈从袖中抽出来放在高攀龙的手上。
“出去吧。”高攀龙现下心情恶劣,半分好话也不想说。
这先生原以为高攀龙还会说些挽留自己的话,或者说些寒暄话,诸如他日有缘再见,若是得了闲,还望自己再来东林书院授学。可高攀龙的模样显见是不想搭理自己,完全和过去彬彬有礼的模样截然相反,他气得一甩袖子转身离开,将门带上的时候,门被摔得砰砰作响。
高攀龙也怠懒去理他,只顾着一封封地将辞呈拆看看了,将要离开的人员名字一一记录下来后,他拿着名单去找账房先生。虽然人要走了,可束脩还是要给足了的。
东林书院不差钱。但往后差不差,可就不知道了。
高攀龙走到账房,发现里面空无一人。他屋前屋后转了一圈,还是没发现有人在。
奇了怪了,难道账房先生也跑了?
高攀龙心头警铃大作,暗叫不好,拔腿就冲向账房里头,将所有的抽屉柜子都打开。
里面空空如也,一个子也不剩。
高攀龙跌坐在地上,若是发不出束脩,往后东林书院想再起来却是不能够了。无钱如何办事?东林书院能有那么多的学子愿意过来,可不就是因为此处不仅有大儒授学,更有免费的食宿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