脚步声从外殿响起,渐渐靠近。
郑梦境屏气凝神,等着那个人出现。
刘带金看见郑梦境赤脚站在地上不由倒抽一口气,“娘娘怎得也不穿鞋?”她赶忙上前取了软鞋给郑梦境穿上。
郑梦境不发一声,微微低头看着刘带金的动作。这是她的贴身大宫女。不过在自己被禁锢于仁寿宫时,便被崇祯下令处死了。
郑梦境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发着抖,她已是分不清虚实。
梦耶,非梦耶。
郑梦境把手藏进罗制的中衣袖子里,藏在背后死死地绞住,迫使自己因疼痛而镇定下来。
重……生?!
这两个字映入了郑梦境的脑海之中。她有些不敢置信地再次把目光放在眼前垂着头的刘带金身上。这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,郑梦境过去只在话本子上见过类似的怪谈。
可旋即,郑梦境激动了起来。倘若菩萨真个儿见自己可怜,而将那等奇事相赐,岂非给了她一个重来的机会?自己知道未来所有会发生的事,可以改变爱子的殉城,寿宁的枉死。
乃至,大明的国运。
想到这里,郑梦境有些站不稳,腿一软,差点就撞上桌子。刘带金忙上前扶着,“娘娘?”
该不会是病了?刘带金细细地去看郑梦境的脸色,白皙红润,丝毫不见一点病气,只是瞧着有些慌乱。
郑梦境定了定神,呼吸还有些喘,将那些胡思乱想抛诸脑后,此时方想起刘带金这般不等召唤便进来,必是有事,便问道:“方才听你脚步匆匆,出了何事?”
刘带金有些奇怪地轻瞟了眼郑梦境,她在宫中为奴数年,早已练就一身的察言观色。不知方才这位新晋的淑嫔是不是在歇觉的时候靥着了,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对。
郑梦境只一味顾着掩藏自己的不妥,丝毫没有留意刘带金的样子——她还在等着刘带金的回答。
刘带金抬起眼去看郑梦境也不过一瞬,旋即垂下眼帘,回道:“娘娘可还记得前几日咱们翊坤宫里死了个小太监?”
郑梦境怎会记得?宫里日日都有太监宫女死,不是被主子打死,便是受不了苦自缢。眼下容不得她再去细思,只点头应道:“有些印象,怎么了?可是送丧太监那儿出了岔子?”
随着刘带金的低头,她的声音也跟着低了下来,“张明有事禀报娘娘,是关于那个小太监的。兹事体大,还望娘娘谨慎应对才是。”
在听到张明这个名字的时候,郑梦境忘却了一切的不安,甚至忽略了刘带金后面的那句话。她无法不对这个名字不起任何的心情波动。郑梦境眯了眯眼,嘴角带出一丝冷笑。
菩萨真真儿是好心肠,竟叫她一重生了,便遇上这个人!
第2章
前世的时候,郑梦境最喜欢看话本子里那些或是死后重生,或冤魂索命报复那些贼子的戏。如今轮到自己身上,她颇有些庆幸自己能有这个运气。
张明本不过是这紫禁城中无数的太监之一,只因他分派到了翊坤宫,随着郑梦境的盛宠而一路水涨船高。郑梦境见他服侍尽心,也极力提拔他。只没料到自己竟是搬起石头砸脚,一时错信了张明谗言的怂恿,插手李敬妃难产之事。
宫妃难产而亡,宫中多见。可有了郑梦境在其中插手,事情就变了。郑梦境原是想借着襄助李敬妃生产,而挫一挫王皇后在显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和后宫中的威势。谁知道胆大包天的张明在李敬妃的药膳之中动了手脚,被查出来后将所有的一切都推在郑梦境的身上。
李敬妃在当时,是仅次于郑梦境这位皇贵妃的宠妃。又新生了皇子,岂不是企图染指大位的郑梦境的强有力的对手吗?
可郑梦境从未想过要谋害李敬妃,更遑论是她所出的皇子了。都是做母亲的,郑梦境又怎能对孩子下得去手。何况皇子能否长成还是两说,自己何苦去行那损阴德之事。
朝野上下无一人信郑梦境,显皇帝也因此和郑梦境大吵一架。这不是两个人第一次吵架,却是显皇帝第一次怀疑郑梦境。谋害皇嗣,多大的罪名。再有后头的梃击案,显皇帝自认之前饶过郑梦境一遭,可这次却又……
两人的关系就此陷入冷战。直到显皇帝驾崩都没缓和过来。
张明作为导|火|索,郑梦境又岂能在重生后饶过他。
郑梦境举步走到皇历前,上头写着今日是万历十年六月十三日。她是于今年三月正式封的淑嫔,此时距离李敬妃入宫尚且早着。
她不知道张明受何人指使,眼下亦无从查起,可早早地把这源头给掐了,好过之后许多年的提心吊胆。
异心之人岂能留于身边。
刘带金领着张明进来,一踏入殿门,就看到郑梦境面色不虞地看着皇历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她按了按怀里的银子,那是张明方才在殿外给她的好处,让她到时候说些好话。
收人好处,总得做些事才行。
刘带金的脚步慢了几分,趁着郑梦境还看过来之前,朝后头的张明使了个眼色,“留心些,今儿娘娘似乎不太高兴。”
再过三日,便是那位的大日子。自个儿主子甫进宫,肚子还没鼓起来呢,如今被人抢了先,心里岂能好受。
张明会意地点点头,朝刘带金感激一笑,垂下眸子,面色阴沉。他有些忐忑起来,选择现在过来见郑淑嫔,似乎并不是个正确的选择。
不过容不得张明退缩,郑梦境已然转过了身。
刘带金赶忙上前几步,朝郑梦境福身,“娘娘,张明带到。”
郑梦境点点头,在上首坐下,打量了下此时不过是个小太监的张明。贼眉鼠眼,看着就心虚的模样,能有什么好事!她朝张明扬了扬下巴,“说吧,什么事。”
张明额上一颗豆大的汗珠顺着额际滑下,他并不敢擦,而是任由汗水落于青砖之上。“娘娘,奴才今日替同屋的王保收拾遗物之时,发现了这个。”他从袖中将一枚金饰取出,双手奉上。
刘带金将那金饰从张明手上取来,交给郑梦境。
乃是一枚女子所用的金钗,平淡无常。若真要说有哪儿不对,那便是此物是皇家所造,不该由一个小太监收着。
郑梦境反复翻看,簪身上的一行小字吸引了她的目光。
辽王府……
郑梦境眯起眼睛,将自己所有能回忆起来的统统梳理了一遍。
万历十年并没有辽王府一说,前辽王朱宪㸅早已在隆庆二年被诏夺真人号及印,废为庶人,于凤阳圈禁。直到万历三十四年,才由长阳王的嫡长子袭封。如今大家都称其为前辽王府。
不对。郑梦境微微皱眉,前辽王府的东西,怎会从江陵,或者是千里之外的凤阳传至京城?还出现在自己的翊坤宫中?自己究竟是遗漏了什么地方?
在郑梦境死前,《明神宗实录》已经修撰完毕。她虽然被关在仁寿宫不得出入,但却还是通过关系将实录拿到手并翻了一遍。无法记得住全部,但大半都是有些印象的。
万历十年……六月……
郑梦境捏着金钗的手忽然用力,死死地将金钗掐进自己的手心之中。
《明神宗实录》载:万历十年六月丙午,太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卒。
这是整个万历十年六月所发生的最大的事。
前辽王府与张居正可谓是死敌。朱宪㸅当年害死了张居正的大父,而张居正在多年入阁后便将朱宪送去了凤阳。
前辽王府是知道张居正眼下病危,而想要报仇复辟吗?莫非张家之后的清算与他们有关系?
郑梦境的心怦怦跳着。她发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不该后妃触碰的东西。
大明祖训,后宫不得干政。而郑梦境现在所推测的一切,都与前朝相干。
在发现刘带金和张明疑惑地看着自己后,郑梦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但仍旧不敢轻易说话。皇历上的日子明明白白地告诉她,如今自己不过是个淑嫔,而并非日后宠冠后宫能翻云覆雨的皇贵妃。
张明是异心人,会不会除了他之外,还有其他人对自己也并不那么忠心耿耿呢?这个认知让郑梦境惶恐起来。倘若眼下说错了一句,乃至一个字,她会不会就将堕入万劫不复之地。
见郑梦境捏着金钗迟迟不语的样子,令刘带金误以为这位新入宫的郑淑嫔尚不知其中的规矩,不晓得该如何处置,便好意提醒道:“娘娘,此乃前辽王府次妃所配之物。”
次妃?郑梦境狐疑地看着张明。如果她没记错,张明似乎有个亲妹子是在凤阳做事的?当年还求过自己将妹妹从凤阳调回京里来。那时候她一心软也就应了。仿佛记得,他那个妹子,就是在凤阳侍奉朱宪㸅的王次妃。
这里头要说没什么,郑梦境定是不信的。
张明发现郑梦境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,赶忙低下头,让汗水全都滴在青砖上,生怕被看出些什么来。他的心跳越来越快,几乎要蹦出嗓子了。